铁锈镇的会议,尤其是镇长李昊亲自召集的“核心团队”会议,从来不走温馨茶话会路线。没有咖啡点心,没有寒暄客套,通常只有硬邦邦的椅子、永远有点接触不良的照明灯管,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金属和机油混合的“工业芬芳”。
这次也不例外。
收到紧急会议通知的人,在第二天上午九点整,准时挤进了那间被称为“一号决策室”的房间。房间不大,墙壁是裸露的加固混凝土,上面挂着一张巨大的、用不同颜色粉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铁锈镇及周边区域地图。一张厚重的金属长桌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桌子表面坑坑洼洼,记录着无数次激烈讨论(和偶尔失控的拳头)留下的痕迹。
李昊已经坐在主位,面前摊着个笔记本,手里转着一支快要没墨的笔。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甚至有点没睡醒的懒散,但熟悉他的人都清楚,这种状态下蹦出来的决定,往往比拍桌子瞪眼时更让人心头一紧。
人到得挺齐:防卫队长雷豹,个子不高但浑身肌肉疙瘩像铁块,光头上有一道疤,正抱着胳膊,目光扫视着每个进来的人;技师长老陈,鼻梁上的胶带眼镜今天换了个新的粘贴方式,看起来更不稳了,他正低头翻着自己带来的厚厚一摞数据板;索菲亚,“火花”调查员,安静地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一个纤薄的加密记录仪,手指偶尔无声地敲击几下;还有几位是来自能源核心维护组、通讯部、物资总库的负责人,都是镇子里深耕多年、嘴巴比保险柜还紧的角色。
巴顿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进门时,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似有若无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他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尽量避开李昊的视线方向。昨晚他几乎没睡,反复推敲如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从运输调度部门搞到“巨犀”车队的详细信息。微型接收器藏在辞典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意识。
“人都齐了,关门。”李昊放下笔,声音不高,但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今天叫大家来,不是讨论下季度生产指标,也不是研究怎么给东区老楼通暖气——虽然那事也很重要。”李昊的开场白带着他特有的、略带嘲讽的直率,“今天要说的事,可能听起来有点虚,但关系到咱们铁锈镇还能不能继续安安稳稳地冒烟、打铁、生孩子。”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桌边每一张脸。巴顿感觉那目光掠过自己时,似乎没有任何异常,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但心底的不安却更浓了。
“咱们铁锈镇,能在这鬼地方立住脚,靠两样东西。”李昊伸出两根手指,“一样是地底下那道不太安分的‘门’,以及咱们祖辈父辈拼了老命从废墟里刨出来、修修补补才弄明白怎么用的旧时代技术。另一样,是在座各位,以及外面成千上万的工人、战士、技术人员,大家伙儿拧成一股绳的劲儿。”
“现在,有人对咱们这两样东西,都产生了不太友好的兴趣。”李昊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内容却让在场除了索菲亚和老陈之外的人都挺直了脊背。“不是以前那种开着破车来打秋风的小毛贼,是更有耐心、更有钱、也更有技术的‘邻居’。他们不想在门口抢一袋面粉,他们可能想搞清楚咱们厨房的构造,甚至……想把咱们的灶台搬回自己家去。”
防卫队长雷豹哼了一声,拳头捏得嘎巴响:“哪个不长眼的?黑钢镇那帮暴发户?老子带人再去把他们边境哨所拆一遍!”
“雷豹,把你那拆家的劲头收一收。”李昊摆摆手,“这次人家不跟你玩拳脚。他们玩的是市场,是情报,是技术渗透。老陈,把昨天那购物单给大家传阅一下。”
老陈将准备好的采购清单复印件分发下去。房间里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幽影尘’?这东西除了维护能源核心,还能干嘛?”
“相位水晶碎屑……这玩意现在还有地方产吗?”
“稳定锚点残片?他们想干嘛?自己造个‘门’?”
李昊等议论声稍歇,继续说:“这只是冰山一角。我们收到可靠消息,黑钢镇方面正在系统地搜集一切与位面能源、空间稳定相关的技术和物资。他们的人在市场上一掷千金,在档案堆里掘地三尺,甚至可能……已经把手伸到了我们内部。”
“内部”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却像一块冰掉进了每个人的后颈窝。房间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度。
巴顿的后背渗出冷汗,他死死盯着桌面上的木纹,感觉喉咙发干。他告诉自己,李昊说的是“可能”,是泛指,不一定是在说他。但那种被无形目光审视的感觉,强烈得让他几乎想夺门而逃。
“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确凿证据表明有核心信息泄露。”李昊话锋一转,让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但预防永远比补救便宜。我们不能等到灶台真被人搬走了再跳脚。所以,我决定,成立一个‘特别安全组’。”
他环视众人,宣布了成员名单:“这个组直接对我负责,权限级别……嗯,这么说吧,只要是为了调查和防范针对铁锈镇根基——特别是能源核心和稳定技术——的威胁,他们有权调用镇内任何非绝密资料,要求任何部门配合,在报备我的情况下,可以进入包括能源核心控制室、稳定锚阵列维护区在内的任何关键区域。”
这个权限描述让在座众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权限高得有点吓人了,几乎相当于镇长的延伸。
接着,李昊念出了名单:“组长由索菲亚兼任,她的调查分析和逻辑能力是咱们镇里拔尖的。副组长,老陈,技术上的事,离不开你这双火眼金睛。成员包括:能源核心维护组首席工程师,刘工;通讯部密码与安全专家,老猫;防卫队副队长,负责内部安保的‘钉子’;还有……”他顿了顿,看向角落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穿着磨损探险服的男人,“‘灰鼠’,你带两个从异界探险队退下来、嘴巴最严、经验最老道的伙计加入。”
被点到的“灰鼠”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锐利得像刀片。异界探险队是铁锈镇最神秘也最危险的部门,负责探索那些不稳定的位面裂隙周边区域,寻找有价值的遗物和信息。能从那里退下来还活蹦乱跳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怪物中的怪物。
名单念完了。
巴顿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没有他。
生产调度主管,负责全镇工业命脉运转的巴顿,没有被列入这个至关重要的“特别安全组”。
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李昊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关于特别安全组的运作方式、保密纪律、直接联络渠道……他都听不真切了。他只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自己被排除在了最核心的信任圈之外。
为什么?是因为自己最近表现不佳?是因为生产压力太大出现了疏漏?还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什么?
不可能!他做得那么小心!转移A-7合金的记录他处理过,加密信标发送得神不知鬼不觉,黑钢镇的人渗透进来也与他没有直接关联……他们不可能有证据!
但如果没有怀疑,为什么在组建如此关键、权限如此之高的团队时,会跳过他这个理论上应该知情、应该参与的中层骨干?
各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疯狂冲撞。是索菲亚的调查有了突破?是那个神秘的“火花”已经烧到了他的衣角?还是李昊单纯觉得他能力不足,不堪重任?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在铁锈镇的前途,乃至安危,都蒙上了厚厚的阴影。
“……特别安全组即日开始运作。常规事务依旧由各部门按原有流程处理,但任何与潜在技术威胁、异常情报、内部可疑动向相关的事项,必须第一时间向特别安全组报备,同时抄送给我。”李昊做了总结,“散会前,还有谁有问题?”
房间里一片寂静。被选入特别安全组的人表情严肃,感到肩头责任重大。未被选中的人,有的松了口气(毕竟那意味着极大的压力和风险),有的略显失落,但也表示理解。只有巴顿,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略有遗憾但表示支持”的平静表情。
“好,散会。特别安全组成员留一下,我们开个小会。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生产任务别落下,尤其是你,巴顿。”李昊最后似乎特意点了巴顿一下,目光平静地看过来,“‘巨犀’车队下周要回来,相关的接应、卸货、维护安排,你得盯紧了,别出岔子。”
“是,镇长。”巴顿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响起。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随着其他人一起向外走去。离开会议室时,他眼角的余光看到索菲亚、老陈、“灰鼠”等人围到了李昊身边,低声开始讨论。那是一个他无法进入的圈子。
走廊里昏暗的灯光让他觉得有些眩晕。其他与会者低声交谈着离去,话题很快转移到各自负责的日常事务上,仿佛刚才那场关于内部威胁和超高权限特别安全组的会议,只是一段短暂而刺激的插曲。
巴顿独自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脚步虚浮。李昊最后那句话在他耳边回荡:“‘巨犀’车队……你得盯紧了……”
是巧合吗?还是警告?
黑钢镇要的,就是“巨犀”车队的信息。而李昊在将他排除出核心安全团队后,偏偏又提点了车队的事。
双面枷锁似乎在这一刻骤然收紧。来自黑钢镇的勒索限期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而来自铁锈镇内部的信任流失,则抽掉了他脚下最后一块可以立足的木板。
他回到办公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汗水浸透了他的衬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出来。
他被考验了。而在这场关于忠诚的考验中,他似乎……已经失去了资格。
不,也许还没有完全失去。李昊还让他负责车队接应,这说明至少表面上,他还没有被完全抛弃。他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但那个特别安全组……索菲亚和老陈,都是极其难缠的角色。尤其是索菲亚,她的调查如果继续深入,会不会迟早挖出A-7合金的缺失?会不会顺着物资流动的线索,摸到他的身上?
恐惧和侥幸在他心里激烈交战。一方面,他想立刻想办法完成黑钢镇的任务,换取暂时的安全,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另一方面,残存的理智和对铁锈镇多年来的感情,又让他对彻底滑向深渊感到无比的抗拒和恐惧。
他瘫坐在地上,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厂区风景。巨大的塔吊缓缓移动,焊接的火花在昏暗的车间里闪烁明灭。这一切,他曾为之付出半生心血,也曾自以为能掌控一切。
现在,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脆弱。
忠诚的考验,往往不是在轰轰烈烈的战场,而是在这些看似平静的会议、寻常的工作安排、以及内心无声的撕裂中进行的。
巴顿不知道自己的忠诚最终会倒向哪一边,或者,是否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只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和空间,都在急剧地缩小。
他必须做点什么。
无论如何,他得先活下去。
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厚重的技术辞典。手指颤抖着翻开夹层,幽蓝的微型接收器静静躺在那里,屏幕是暗的,像一只沉睡的、却随时会醒过来噬人的眼睛。
72小时,已经过去了一天。
他盯着接收器,眼神空洞,然后猛地合上辞典,将它重重塞回书架。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打开内部系统,调出了运输调度部门的联络界面。
他的脸上,最后一丝犹豫和挣扎,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麻木所取代。
考验还在继续,而对于某些人来说,答案,或许早已在绝望中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