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万道灵城已有三百里,脚下是绵延不绝的苍翠山峦,云海在腰间浮动。按这个速度,再有半日便能抵达隐世族界西北边缘,那里便是阴魂涧所在的混乱地域。
黄辰却忽然在一座孤峰之巅停下了遁光。
慕清寒随之停下,冰眸中带着询问。
“我们回去一趟。”黄辰望向来路,眼神中有种沉淀下来的思索。
“回黄族?”慕清寒有些意外,“东西不是都取了吗?”
“取了,但未必够。”黄辰解释道,语气沉稳,“暗室里的物件,是始祖留下的‘痕迹’,是历史的碎片,信息固然重要,但太过零散,且带着强烈的主观烙印。而我们要面对的‘影尊’和混沌魔在阴魂涧的布局,是正在进行中的‘现实’。要摸清现实的脉络,有时不能只看顶端的秘密,还得看看他们在这百年间,到底以黄族为跳板,在隐世族界做了哪些‘实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黄天雄的记忆里,关于‘影尊’和更高层计划的部分被下了很厉害的禁制,我强行破解时损失了不少细节。但黄族作为隐世大族,百年来的对外往来、资源流动、人员变动,乃至与其他家族的摩擦合作,卷帙浩繁的记载都会留在藏书阁的常规卷宗里。有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日常记录,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或许就能拼出他们行动的一些规律和真实目的。”
慕清寒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如同查案,不能只看凶手留下的血书,还得去翻查账本、访客记录、货物流通这些看似平常的东西。
“而且,”黄辰微微蹙眉,“我总觉得,黄天雄对‘影尊’的恐惧,以及‘影尊’行事那种诡秘不留痕的风格,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手法,但一时想不起来。去翻翻黄族百年内关于外界的‘异事录’、‘诡闻志’这类记载,或许能勾起些回忆。”
诸天万界太过浩瀚,他身为至尊时虽俯瞰全局,也不可能事无巨细都记得清楚。有些细微的、发生在下界偏僻角落的事情,如同恒河沙数,只有特定线索触发时,才会从记忆深处浮现。
“好。”慕清寒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决定,便立刻行动。
两人调转方向,收敛气息,并未直接飞回万道灵城,而是绕了一个圈子,从护城大阵的一处隐秘监测薄弱点悄然潜入。如今黄辰手握万道令,整个护族大阵对他而言形同虚设,甚至能一定程度上反向操控,做到真正的来去无踪。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避开了正在族中各处忙碌的黄正阳和黄玄明等人,如同一缕微风,悄然落在了祖宅深处那座巍峨古朴的九层高阁前。
黄族藏书阁。
高阁以“沉星木”和“禁法石”砌成,飞檐斗拱,气象森严。门口没有守卫,只有两尊面目模糊、仿佛与建筑融为一体的石像。当黄辰和慕清寒靠近时,石像空洞的眼窝里亮起幽光,扫过两人,尤其在黄辰身上那枚隐去的万道令气息上停顿一瞬,随即熄灭,厚重的石门无声滑开。
阁内光线并不明亮,一排排高及穹顶的乌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着,上面整齐码放着难以计数的玉简、兽皮卷、竹简、乃至一些奇特的晶体和骨片。空气中弥漫着旧纸、灵墨、以及岁月特有的沉静气味。偶尔有微光在书架深处一闪而过,那是自动防护或整理的微型阵法在运行。
第一层到第三层,是黄族基础功法、修真常识、灵植妖兽图鉴等通用典籍。第四层到第六层,存放着黄族历代收集的中高阶功法、阵法丹道心得、以及关于隐世族界其他家族的公开资料。第七层往上,才是真正的核心,存放着秘传功法副本、重大历史事件密档、以及对外征伐、探险的详细记录。
黄辰目标明确,直接带着慕清寒登上第七层。
这一层的空间比下面小了许多,书架也不再是密密麻麻,而是变成了一座座独立的玉台或石案,上面悬浮着被柔和光罩保护着的典籍。气氛更加肃穆,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分头找。”黄辰低声道,“你主要看第七层关于近百年黄族与其他家族往来、冲突、交易的详细记录卷宗,尤其是那些最后结果模糊不清、或带有‘疑似’、‘诡谲’字样的。我看第八层和第九层的‘异事录’、‘禁地探险志’以及……‘陨落强者调查录’。”
慕清寒点点头,走向一侧标注着“外务纪要”的区域。她行事素来认真细致,翻阅玉简时神识扫过,不放过任何一点异常描述。
黄辰则身影一闪,上了第八层。这一层更加空旷,只有九座黑玉案台。他来到标有“诡闻异事”的案台前,上面悬浮着数十枚颜色各异的玉简。他神识如潮水般涌入,同时读取数枚玉简的内容。
大量的信息流冲刷而过:某年某月,依附黄族的小家族一夜之间举族搬迁,去向成谜,现场无打斗痕迹,只留下一地枯萎的“梦魇花”;某处上古遗迹意外开启,数个家族派人探查,归来者皆神魂受损,语焉不详,遗迹随后诡异消失;西北荒原深处曾出现“鬼市”,售卖之物匪夷所思,吸引不少修士前往,却罕有归来者……
这些记载遍布隐世族界各处,时间跨度数百年,看起来杂乱无章,像是修真界惯常会发生的各种奇闻怪谈。
但黄辰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他注意到一个隐约的规律:这些事件虽然分散,但似乎在某个时间段后,发生的频率在缓慢增加,而且事件中“消失”、“神魂损伤”、“无痕”这些特征出现的比例越来越高。更重要的是,有少数几起事件后面,附有黄族暗卫的补充调查手记,字里行间提到过“阴影残留”、“气息缥缈难追”等描述,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他将这些事件的时间、地点在心中默默勾勒,虽然依旧散乱,但隐约指向西北方向,并且时间越近,越是向阴魂涧所在的区域靠拢。
接着,他登上第九层。这里只有三座案台,分别对应“禁地秘辛”、“未解之谜”和“陨落调查”。
他先拿起“陨落调查”中的几枚玉简。里面记载着黄族百年来数位地尊境长老或客卿在外意外陨落的详细调查报告。其中三份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位是八十年前,奉命调查“玄阴宗灭门案”的执法堂副堂主,黄烈(与后来投靠黄天雄的黄烈并非同一人)。报告记载他追踪一丝阴影痕迹进入“**雾海”后便失去联系,三年后其魂灯熄灭。现场留下的最后影像残片显示,他似乎在雾海中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面容扭曲,然后便被无边黑暗吞噬。
第二位是六十年前,一位负责与“冥骨宗”交涉的外务长老,在返回途中经过“碎星荒漠”时遭遇不明袭击,尸骨无存,随行人员全部昏迷,醒来后记忆缺失。唯一的线索,是其中一名昏迷者醒来后反复念叨两个词:“影子……笑声……”
第三位则是四十年前,黄族一位以追踪和隐匿闻名的暗卫统领,在奉命暗查一起边境灵石矿脉离奇枯竭事件时失踪。三年后,有人在阴魂涧外围一处乱葬岗发现了他早已风干的尸骸,死状极其诡异——全身无伤,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但心脏位置空空如也,仿佛被什么东西精细地取走,伤口平滑如镜。
报告末尾,当时的调查者用朱笔批注:“疑与‘影祸’有关,危险等级:绝密。建议封存,非族长令不得调阅。”
“影祸……”黄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冰冷。看来黄族高层并非毫无察觉,只是这“影祸”太过诡异难缠,以至于他们只能选择封存信息,避免引起恐慌。
他将这些线索与第八层的“诡闻异事”以及黄天雄记忆中关于“影尊”的碎片信息相互印证,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逐渐清晰:一个隐藏在阴影中的神秘势力或个体,行事诡秘狠辣,擅长操纵阴影、侵蚀神魂、制造无痕失踪,其活动范围和时间线正逐步向阴魂涧集中,似乎在为某个更大的图谋做准备。
最后,他来到“禁地秘辛”案台前。这里关于阴魂涧的记载反而很少,只有寥寥几份残破的探险手札和前人留下的警告。其中一份以古语写就的手札残页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上面的字迹潦草,仿佛是在极度惊恐中仓促写下:
“……雾锁千壑,魂泣不绝……非阴魂,乃神魔残念也……涧底有裂隙,隐见黑赤之光,似通往彼端……勿近!勿视!勿念!有物凭影而生,噬魂夺魄,吾同行七人,仅余吾半魂逃出……切记,影动之时,即……”
后面的话被一片污渍覆盖,难以辨认。
黄辰凝视着“彼端”二字,又想起暗室石碑上的“葬天”。神魔残念……黑赤之光……凭影而生……这些描述,与混沌魔气、与“影尊”的手段,隐隐有相通之处。
就在他沉浸在这些纷乱线索中时,楼下传来慕清寒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的发现。
“黄辰,你来看这个。”
黄辰身形一动,已出现在慕清寒身侧。她手中拿着一枚不起眼的灰色玉简,是从“外务纪要·资源流通”分类中找出的。
“这是九十年前,黄族与‘地炎宗’的一笔大型交易记录。”慕清寒将玉简内容投射到空中,“黄族用三座中型灵石矿脉的五年开采权,换取地炎宗库存的八百斤‘沉渊玄铁’和五十方‘虚空结晶’。”
交易本身不算稀奇。沉渊玄铁是炼制重型防御法宝的上佳材料,虚空结晶则是构建稳固空间阵法的基础物资,都是大宗门常备之物。
“问题在于后续。”慕清寒指尖轻点,画面流转,“记录显示,这批材料入库后第三个月,黄天雄以‘加固家族秘境阵法’为由,调走了其中九成的沉渊玄铁和全部的虚空结晶。调令手续齐全,当时无人质疑。”
她又调出另一份玉简,是八十年前的“秘境维护记录”。“但根据这份记录,当年所谓的‘秘境加固’,实际消耗的材料不到调走的一成。而且,同年,家族宝库中记录在册的‘镇空石’、‘幻形玉’等高级空间、隐匿材料,也有数笔不明去向的损耗,经手人要么是黄天雄,要么是他当时的几个心腹,如今都已落网或身亡。”
黄辰眼神一凝:“你的意思是,黄天雄早在九十年前,就开始大量囤积构建隐秘空间阵法、特别是远程传送和隐匿阵法的材料?”
“不止。”慕清寒又抽出几份玉简,时间跨度从九十年前到十年前,“类似这种‘大宗交易-大额调用-实际微耗’的记录,还有七笔。涉及的材料种类繁多,但核心都指向空间稳固、能量传导、以及……屏蔽天机探测的特殊宝材。而且,这些材料调用后,在族中任何明面的工程或炼制记录中都找不到相匹配的消耗。”
她抬起头,冰眸中闪烁着冷静的分析光芒:“这些材料的数量和品级,足以构建起一个覆盖范围极广、极其隐秘的传送网络,或者……一个超大型的、能够屏蔽天尊级感知的复合阵法。”
黄辰接过那些玉简,快速浏览,心中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阴魂涧的空间紊乱特性,是天然的屏障。如果在那里,利用这些提前囤积的海量珍稀材料,构建一个隐秘的、连接多个地点的传送中枢,或者一个庞大的隐匿基地,那么“影尊”及其麾下势力就能神出鬼没,难以追踪。黄魑带走的星图拓印,或许就是那个传送网络的关键坐标之一!
而屏蔽天机的阵法……难道是为了隐藏“葬天古地”入口,或者隐藏他们在阴魂涧深处进行的、不可告人的勾当?
“看来,我们之前的判断还是保守了。”黄辰合上玉简,声音低沉,“‘影尊’在阴魂涧的布局,恐怕不是简单的据点或通道,而是一个经营了近百年的、规模庞大的巢穴或工程。黄天雄,不过是他们攫取资源、提供掩护的一枚重要棋子。”
他望向西北方向,眼神深邃如渊。
阴魂涧之行,恐怕要比预想中,更加凶险莫测了。
但与此同时,一股久违的、属于猎手锁定猎物时的锐意,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影子藏得再深,也终有暴露在阳光下的那一刻。
而他现在,已经抓住了那根线头。
“我们走。”他收起所有相关的玉简拓印,对慕清寒道。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藏书阁时,第九层那“未解之谜”的案台上,一枚始终黯淡无光的黑色龟甲,忽然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缕极淡、却让黄辰瞬间汗毛倒竖的诡异气息,从裂缝中飘散出来。
那气息,与他记忆中某个遥远而危险的片段,轰然重合!
黄辰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枚裂开的龟甲,脸色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原来……是‘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