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烟雨巷的青瓦白墙,将白日里的血腥与喧嚣都冲刷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寂静。黄辰回到他那间仅能遮风避雨的简陋小屋,关上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屋内陈设简单得近乎贫寒。一张硬板床,一张歪腿的木桌,两把旧凳,墙角堆着些待修补的瓶罐瓦砾,以及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零碎材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胶质、矿物粉末和陈旧木头的混合气味,这便是他在凡界的全部家当。
他走到桌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晕染得昏黄黯淡的天光,提起桌上那个粗陶茶壶,想倒碗水喝。手指触碰到冰凉的壶身,左腿处一阵熟悉的、钻心刺骨的剧痛毫无征兆地猛然袭来!
“嘶——”
他倒抽一口冷气,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那痛楚,并非来自白日战斗的消耗——那点程度,对他被“万道气劲”日夜淬炼过的体魄而言,连热身都算不上。这痛,源自更深的地方,是烙印在骨骼深处、缠绕在经脉之上的旧伤。是被亲生父亲,用蕴含着地尊境怒火的家族法棍,生生打断腿骨、震碎丹田、废去修为时留下的……永恒的印记。
哪怕他身为诸天至尊,拥有近乎不朽的神魂与对大道法则的深刻理解,但这具自愿封禁了绝大部分力量、用以体悟“烟火道”的肉身,却依旧承载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承载着那刻骨铭心的背叛与痛苦。
每逢阴雨天气,寒气入骨,这旧伤便会准时发作,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提醒着他那段被家族抛弃、如同丧家之犬般流落凡尘的岁月。
他缓缓坐到硬板床上,撩起左边湿透的裤腿。小腿部位,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只是皮肤略显苍白。但若以神识内视,便可“看”到,那腿骨之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虽然在他强大的生机滋养下早已愈合,但内部结构却永久地改变了,留下了脆弱点。更重要的是,一缕极其阴寒、顽固的毁灭性气劲,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伤处最深处,与他的血肉骨骼几乎融为一体,连他自我封禁状态下的“万道气劲”都难以在短期内彻底根除。这是黄天雄,他那“好二叔”,在父亲出手时暗中加持的“蚀骨阴煞”,意在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连重修的机会都彻底断绝。
“黄天雄……”黄辰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仿佛有星河流转、宇宙生灭的幻象一闪而逝,带着一丝冰冷的漠然。
他闭上眼,不再去强行压制那蚀骨的疼痛,而是任由其在左腿蔓延。痛楚,也是“烟火道”的一部分,是这凡尘俗世最真实的滋味之一。他需要感受它,理解它,如同感受喜悦、温暖与悲伤。
神识沉入体内,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着这具承载着伤痛与秘密的躯壳。他能“看”到那缕“蚀骨阴煞”如同黑色的毒蛇,在腿骨裂缝中游弋,散发着冰寒恶毒的气息。也能“看”到自我封禁后、仅存的那一丝锻体圆满级别的“万道气劲”,如同淡金色的溪流,在经脉中缓缓流淌,本能地滋养着伤处,与那阴煞之气进行着无声的、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白日里,他便是调动了这一丝微不足道的“万道气劲”,附着于竹筷、融于拳掌,方能举重若轻地解决那些匪徒。否则,仅凭锻体圆满的肉身力量,虽也能取胜,却绝无可能如此轻松写意,更别说隔空点穴、掌毙筑基了。
“万道气劲”,乃是他身为诸天至尊,统御万道法则时,于体内自然衍生出的本源力量,是超越了寻常真元、仙力的更高层次能量。即便只有一丝,其本质也远非此界修士所能理解。模拟点穴术的截脉效果,化解筑基期的粗浅灵力攻击,不过是牛刀小试。
只是,动用这丝气劲,尤其是在旧伤发作时,难免会牵动伤势,加剧痛苦。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着窗棂,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在他的旧伤上,也刺在他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上。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恢弘壮丽、悬浮于云海之巅的黄族祖宅,万道金光缭绕,如同神域。
年幼时,他在演武场上展露惊世天赋,引动“万道池”共鸣,父亲眼中那短暂的欣慰与期许……
以及,最后那冰冷彻骨的一幕——富丽堂皇的家族议事堂,族老们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脸,二叔黄天雄那伪善而阴毒的眼神,还有……父亲那毫不留情、蕴含着滔天怒意与失望的法棍,狠狠落下!
骨头碎裂的声音,是那么清晰。
丹田被废、修为尽散时那抽筋剥髓般的痛苦。
还有母亲留下的那枚“万道玉佩”,被黄天雄夺走时,那刺耳的冷笑……
“孽种!玷污门风!废你修为,断你灵根,逐出黄族,永世不得回归!”
父亲那绝情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刃,至今仍在耳边回响。
为何?
就因为那莫须有的、构陷他意图对妹妹不轨的罪名?
还是因为……他这远超常人的天赋,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母亲早逝,留下这枚据说关联着“万道诀”最终奥秘的玉佩,是否也是招来祸患的根源?
种种念头,如同毒草般在心底滋生。即便他早已登临诸天至尊之位,看淡了世间大部分恩怨情仇,但这份源自血脉至亲的背叛与伤害,依旧是他内心深处难以完全磨灭的一根刺。他来此凡界,体悟“烟火道”,既是为了寻求突破更高境界的契机,也未尝没有借此洗练心境、彻底了断这番因果的意图。
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任何法器丹药,而是一条编织粗糙、颜色却十分鲜艳醒目的红黄相间的棉绳手链。与这屋子的简陋、与他此刻的心境,都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他在流浪至这座江南小城,饥寒交迫、旧伤发作倒在街边时,一个在街角卖茶水、眼神不太好的瞎眼老婆婆,摸索着塞到他手里的。老婆婆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布满厚茧、颤抖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那手链上毫无灵气却充满鲜活人间气息的棉线味道,在那一刻,仿佛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照进了他冰封的心湖。
“孩子,拿着,戴着它,菩萨保佑,总能活下去的……”老婆婆喃喃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
这,便是凡间的“烟火”。没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没有勾心斗角的算计,只有最质朴的、源于生命本能的善意与温暖。正是这一点点温暖,让他最终决定留在这烟雨巷,以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弃子身份,开始他的体悟。
他轻轻摩挲着棉绳手链,指尖传来粗糙而熟悉的触感,左腿那蚀骨的疼痛,似乎也在这微不足道的温暖中,减轻了一丝。
白日里,慕清寒那清冷而执着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
“你……究竟是谁?”
她的质问,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敏锐与警惕。
他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他的真相,对于这凡界,对于她而言,都太过沉重,也并非必要的牵扯。他出手相助,一是因为那瓷瓶牵扯的阴毒内劲引起了他的注意,二是因为……他在这位冷面仙子身上,看到了一种与这凡间烟火既契合又疏离的独特气质,让他觉得有些……有趣。
仅此而已。
至于黑风寨背后的指使者,那瓷瓶隐藏的秘密,慕家可能面临的危机……这些都不过是这滚滚红尘中的一段因果,他会冷眼旁观,若非必要,绝不会轻易介入更深。他的道,在于体验,而非干涉。
雨,下得更大了。狂风卷着雨点,狠狠砸在窗户纸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左腿的疼痛如同潮水般一**涌来,愈发剧烈。黄辰深吸一口气,不再去想那些纷繁的往事与杂念。他盘膝坐好,双手结了一个简单的安神印,并非修炼,只是引导着那一丝“万道气劲”,更加专注地滋养、安抚着左腿的伤处,同时,将心神彻底沉入对“痛楚”本身的感知中。
痛,也是道。
冷,也是道。
孤寂,也是道。
在这江南雨夜,破旧的小屋里,曾屹立于诸天之巅的至尊,如同一个最普通的伤患,独自承受着旧疾的折磨,于无声处,体味着这凡尘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滋味之一。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雨。
窗内,是一盏如豆的孤灯,一道沉默的身影,以及一段被刻意尘封、却从未真正逝去的过往。
长夜漫漫,旧痛难眠。
而属于黄辰的“烟火道”,就在这疼痛与孤寂中,悄无声息地,缓慢生长。他并不知道,白日里种下的因,早已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终将把他卷入一场远超预期的风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