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黑色龟甲上的裂缝,像一道狰狞的伤口,突兀地刻在光滑的表面。
从裂缝中逸出的气息极淡,几乎瞬间就消散在藏书阁沉滞的空气里。但黄辰的瞳孔却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污秽、最诡谲的东西。那不是混沌魔气的暴戾侵蚀,也不是寻常怨魂的阴寒,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晦涩、仿佛从诅咒本身诞生的阴毒与黏腻。
这气息,他确实见过。不是在诸天万界的正面战场,而是在一次清理某个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禁忌古族遗毒时。那个古族名为“咒魇”,早已被诸天共剿,其血脉传承、修炼法门都应彻底断绝。他们不修灵力,不炼体魄,专精于最阴损的诅咒、魂毒、以及操控生灵心底最阴暗的念头,杀人于无形,防不胜防,巅峰时期曾让数个小世界在无声无息中化为死域。
“咒魇……”黄辰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凛冽。他本以为这一族早已成为历史的尘埃,没想到竟在此界,在黄族的藏书阁里,感应到了与之同源的、微弱到极致的气息残留。
是巧合?还是……当年清剿并不彻底,有漏网之鱼潜伏下来,甚至与混沌魔勾连在了一起?若真是如此,那“影尊”的手段就更加诡谲难测了。诅咒、魂毒、阴影操控……这些能力若结合在一起,其危险性将成倍增长。
“这是什么?”慕清寒也感应到了那瞬间的不适,冰眸锐利地看向龟甲。
“一种本该灭绝的肮脏东西。”黄辰没有详细解释,挥手布下一层混沌气罩,将那枚龟甲连同其周围三尺空间彻底封禁、隔绝。“此事暂且压下,龟甲和这气息都是线索,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他心中的紧迫感更强了。黄天雄囤积物资,影尊布局阴魂涧,如今又牵扯出本该灭绝的“咒魇”气息……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还要浑。
两人不再耽搁,迅速离开了藏书阁。那些拓印下来的卷宗信息,已足够他们分析出许多东西。
回到听涛苑时,已是深夜。苑内依旧清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黄辰没有休息,而是在父母故居的主屋内,点起一盏样式古旧的青铜油灯。灯火昏黄,映照着屋内简朴的陈设,那些残留着父母生活痕迹的物件,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
他走到那个紫檀木书架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母亲留下的修炼笔记上。之前,他因页脚那行“寒玉通灵,可载魂念。若有不测,留待辰儿。”的小字和冰魄玉图案而心绪波动,并未仔细翻看整本笔记。
此刻,在得知了黄天雄更早的布局、可能存在的“咒魇”威胁后,他忽然觉得,母亲当年留下的线索,或许不止冰魄玉一处。
他再次拿起那本笔记,这一次,不再只看有标记的页脚,而是从头到尾,以神识极其细致地扫描每一页纸张,每一个字迹的墨痕深浅,甚至纸张纤维的细微纹理。
笔记前半部分,确实是母亲修炼万道诀时的一些寻常心得和注解,字迹清秀工整。但翻到中间部分时,黄辰的神识敏锐地捕捉到,有几页纸张的厚度,似乎有极其微妙的差异。
他指尖凝聚一丝几乎不可见的万道本源气,如同最灵巧的手术刀,沿着那几页纸张边缘的黏合处轻轻划过。没有破坏纸张本身,只是剥离了表面一层极薄的、伪装成普通书页的“隐迹膜”。
被隐藏的内容显露出来。
不再是工整的修炼心得,而是笔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甚至带着些许颤抖痕迹的文字。有些字迹旁,还沾染着早已干涸、变成褐色的泪痕。
这更像是一封封没有寄出、藏在最深处的信。
黄辰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稳了稳心神,借着昏黄的灯火,逐字逐句看了下去。
“辰儿,我的孩儿,若你看到这些字,娘亲大概已经不在了。莫哭,娘亲这一生,能嫁与你父为妻,能有你这般聪慧孝顺的孩儿,已无遗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父刚直,不擅权谋,娘亲又出身旁支,族中盯着我们这一房的眼睛太多。娘亲只盼你平安长大,哪怕做个平凡快乐的普通人也好……”
“近日心神不宁,总觉得暗处有眼睛盯着。万道池的灵气波动越发异常,我用你外祖母留下的‘辨灵术’暗中探查,竟在池底深处感知到一丝……魔气?这怎么可能?黄族圣地,怎会有魔气?但愿是娘亲感知错了……”
“不是错觉!池底真的有魔气渗透!虽然极其隐蔽,但那种阴冷污秽的感觉,绝不会错!我尝试将此事告知你二叔黄天雄,他表面震惊,答应详查,但眼神深处……为何有一丝慌乱和冷意?辰儿,娘亲有些害怕……”
“暗查有了进展,指向竟真的与黄天雄有关!他在偷偷修改池底阵法,似乎在与某种域外存在沟通!我找到了部分证据,记录在另一枚玉简中。此事关系太大,我不敢轻举妄动。你父亲外出未归,族中能信任的人太少。辰儿,娘亲该怎么办?”
“黄天雄发现了!他今日突然来访,言语试探,眼神阴鸷。他定然已起疑心。我将关键证据和那枚能感应魔气的‘寒玉’(你外祖母唤它冰魄玉)藏了起来。若有不测……辰儿,你要记住,冰魄玉是关键,娘亲以血脉秘法在其中留了指引。若娘亲出事,定是黄天雄所为!此人已堕魔道,绝不可信!”
“他动手了!好狠!好毒!他竟修炼了魔功!那一掌……辰儿,娘亲恐怕撑不住了。最后时刻,我将一缕残魂和最重要的记忆封入冰魄玉最深处的‘月华核’中,唯有你的血脉结合最纯净的万道本源气才能激发。玉简证据恐怕保不住了……但真相,一定要大白!辰儿……我的孩子……要好好活着……要替你父亲和娘亲……讨回公道……”
“他们来了……脚步声……辰儿……永别了……”
潦草的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几乎难以辨认,纸面上是大片晕开的泪痕与一丝早已变黑的血迹。
黄辰握着笔记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纵然早已从冰魄玉的影像中看到了部分过程,但此刻读到母亲亲笔写下的、字字泣血、充满无助、恐惧、最终却归于对孩子无尽牵挂的文字,那股积郁了百年的悲愤与哀痛,如同沉寂的火山,猛然冲撞着他的心房。
昏黄的灯火跳动,将他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动的眼睫投在墙上,影子显得格外孤寂。
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笔记的手背上。
慕清寒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她冰眸低垂,看着笔记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看着那些泪痕和血渍,心中亦感到一阵阵刺痛。她能想象,当年那位温婉坚韧的女子,是在何等绝望与恐惧中,写下这些留给孩子的最后话语。
许久,黄辰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赤红与翻腾的暴戾被他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绝。他轻轻反手,握住了慕清寒的手,汲取着那微凉触感带来的些许安定。
“她到最后一刻,都在担心我,都在想着如何留下线索。”黄辰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而我,却流落在外百年,直到今日,才真正看到这些……才算是,为她做了一点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慕清寒轻声道,语气是她独有的清冷,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真相大白,元凶伏法,黄族拨乱反正。伯母在天之灵,定会欣慰。”
黄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笔记最后那空白的几页上。母亲的信似乎写完了,但他总觉得,以母亲的聪慧和缜密,不会只留下这些。
他的目光在书架上逡巡,最后落在书架顶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里放着一个蒙尘的、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盒子没有锁,样式普通,像是用来装些零碎小物的。
黄辰伸手将它取下,拂去灰尘。盒子很轻。他打开盒盖。
里面没有灵石,没有法宝,只有几件极其寻常的旧物:一枚磨损的、刻着简易护身符文的桃木小剑,显然是孩童玩具;一小撮用红绳仔细扎好的、柔软胎发;还有一对小巧的、花纹朴素的银质平安锁,一大一小。
在这些旧物下面,压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绢帕。
黄辰拿起绢帕,入手丝滑微凉。他将绢帕展开。
绢帕中央,没有写字,而是用极细的银线,绣着一幅图案。
图案并不复杂:上方是一轮清冷的满月,月光洒落,笼罩着下方一片抽象的、蜿蜒如河流的纹路,河流尽头,隐约是一座模糊的、仿佛由阴影构成的山涧轮廓。在山涧与月光之间,绣着几个微不可察的小字,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月华所指,影祸之源。涧底有隙,慎查‘彼端’。若事不可为,携玉往北,寻‘星陨湖’静姑。母字。”
月华所指,自然是指冰魄玉的感应。影祸之源,印证了藏书阁中关于“影祸”的记载。涧底有隙,与那残破手札中“涧底有裂隙”的描述吻合。“彼端”,再次出现!
而最后一句,“若事不可为,携玉往北,寻‘星陨湖’静姑”,则是一条全新的、黄辰从未知晓的退路!
星陨湖?静姑?
黄辰记忆中,无论是黄族记载还是他自身的见闻,都未曾听说过这两个名字。母亲来自一个早已没落的小家族,嫁入黄族后鲜少与娘家往来,这位“静姑”又是何人?为何母亲会在最后的遗言中,提及此人作为退路?
这方绢帕上的信息,比笔记中的信件更加简洁,却指向性更强,尤其是“彼端”和“静姑”这两个关键点。显然,这是母亲在预感大难临头时,以更隐蔽的方式留下的、指向最终秘密和生路的指引。她将冰魄玉作为明线,将绢帕藏在装满孩童旧物的木盒中作为暗线,心思之缜密,用心之良苦,令人心碎。
黄辰轻轻抚摸着绢帕上那精致的绣纹,尤其是“母字”那两个小字,仿佛能透过丝线,感受到母亲绣制时那份沉重的不舍与深切的期盼。
他将绢帕仔细收起,与那本笔记放在一起。然后又拿起那对平安锁。大的那个做工稍显粗糙,小的那个则精致许多,锁身背面,各自刻着一个字,合起来是“辰安”。
辰儿,平安。
简单的两个字,却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朴素、最深沉的祝愿。
黄辰将小的那枚平安锁握在掌心,金属的凉意渐渐被体温焐热。他沉默良久,才将它郑重地贴身收起。
然后,他看向慕清寒,将绢帕上的内容告诉了她。
“‘星陨湖’、‘静姑’……”慕清寒沉吟,“伯母特意留下这条退路,想必这位静姑绝非寻常人物,而且应该是绝对可信之人。我们要不要先去寻她?或许她知道更多关于阴魂涧和‘彼端’的事情。”
黄辰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母亲说‘若事不可为’才去寻她。这意味着,要么星陨湖路途遥远或隐秘,要么静姑所在之处有特殊限制,不宜轻易打扰。再者,黄魑带着星图拓印逃离,时间紧迫。我们先按原计划前往阴魂涧,探查‘影祸之源’和‘涧底裂隙’。若真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或需要更多信息时,再北上寻找星陨湖不迟。”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坚定:“母亲留下的线索,我会一条一条去印证。她受的冤屈,流的血泪,我会让所有相关者,百倍偿还。这‘彼端’究竟是什么,影尊到底在谋划什么,我也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慕清寒点点头,不再多言。她知道,黄辰此刻需要的不是建议,而是支持。
两人在听涛苑静静坐了一夜。
灯火如豆,映照着故人旧物,也映照着复仇者冰冷而决绝的侧脸。
天将破晓时,黄辰将父母故居内的所有痕迹,以留影石仔细留存,然后以阵法将整个听涛苑轻柔地封存起来。这里的一砖一瓦,一纸一物,都承载着太多回忆,他不愿再被任何人打扰。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在晨光中显得静谧安详的小院,仿佛在与过去的岁月做一次无声的告别。
然后,他牵起慕清寒的手,转身,再无留恋。
身影化作流光,穿透渐亮的天空,向着西北那终年笼罩在迷雾与不详中的阴魂涧,疾驰而去。
身后,是血泪洗净的过往。
前方,是迷雾重重的征程。
而掌心那枚微凉的平安锁,和身侧那人坚定的陪伴,便是他斩开一切迷雾、涤荡所有魑魅的,最深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