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烟雨巷青石板,弃子修瓷瓶
江南的梅雨,黏腻而绵长,像是老天爷有流不完的眼泪。
雨水顺着黛瓦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在布满青苔的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汇成一道道蜿蜒的细流,最终消失在巷子尽头。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混合着老旧木头发出的腐朽味道,这便是杭州城最不起眼的烟雨巷,平凡得几乎要被时光遗忘。
巷子深处,一个仅容转身的屋檐下,支着一个小小的摊位。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铺在地上,上面零零散摆放着些破损的瓷器、开裂的木器,还有几样叫不出名字的老旧物件。一个青年蹲在摊位后,正对着一只裂成三片的青花瓷瓶出神。
他叫黄辰,约莫十**岁的年纪,面容清秀,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穿着一身浆洗发白的粗布衣衫,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在这湿冷的天气里,显得有些单薄。雨水偶尔被风吹着扫进屋檐,打湿了他的裤脚和布鞋,他却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用指尖摩挲着瓷片的断裂处,眼神空洞,仿佛透过这冰冷的瓷器,在看一些很远的东西。
三个月前,他还是江南顶级隐世家族黄家的嫡系子弟,虽为庶出,却因天赋卓绝而备受瞩目。然而一场构陷,灵根被废,修为尽失,他从云端跌落,成了家族弃子,被无情地驱逐到这凡俗红尘。父亲?那个男人在打断他左腿、废他修为时,眼中只有冰冷的厌恶和被他“玷污”的门风清誉。
“呵……”一丝几不可闻的冷笑在他嘴角划过,快得像是错觉。他轻轻拿起旁边小炉上温着的胶壶,将一种色泽古朴、微微发粘的胶体,小心翼翼地在断面涂抹均匀。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指尖稳定得不像话。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修补一件破烂,倒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这,便是他如今安身立命的营生——修补旧物。也是他自封九成九修为,仅留锻体圆满之境,潜入这凡尘俗世,所要体悟的“烟火道”。感受平凡,体味冷暖,于微末处见真章。
“能修好吗?”
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突兀地打破了雨巷的寂静,也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
黄辰抬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精致的藕荷色绣花鞋,鞋面已被雨水濡湿了大片,边缘沾着点点泥泞,却依然能看出用料和绣工的不凡。视线往上,是素雅的月华裙,裙摆沾湿了雨水,紧贴着小腿,勾勒出纤细的轮廓。再往上,是一张脸。
黄辰的心跳,几不可察地漏了一拍。
他从未见过这般清丽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双眸子清澈如寒潭,却又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黏在光洁的额角,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脆弱感,但她挺直的脊梁和微抿的唇线,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孤高与倔强。
是她?杭州城古武世家慕家的大小姐,慕清寒?那个传说中天赋极高,却因性子清冷、不喜交际而闻名遐迩的才女?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能。”黄辰低下头,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与他落魄外表不符的沉稳。
慕清寒微微蹙了蹙秀眉,似乎不太习惯对方如此简洁甚至可以说有些失礼的回答。但她还是将一直抱在怀中的一个锦盒,轻轻放在了摊位的粗布上。那锦盒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与这破旧的小摊格格不入。
“这是家母生前最爱之物,”慕清寒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提及“家母”二字时,那冰封的语调里,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纹,带着深藏的痛楚,“不慎摔裂了。三日后,是她的忌辰。”
黄辰的目光落在锦盒上,没有立刻去碰。他能感觉到女子话语深处那压抑的情感,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我看看。”他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到锦盒,慕清寒却像是被惊到一般,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两人的指尖在空中有了瞬间的、轻微的触碰。
冰凉。
这是黄辰的第一感觉。她的指尖冷得像冰,在这初夏的雨天里,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寒意。
慕清寒也是一怔,似乎没料到会碰到对方。她飞快地收回手,拢在袖中,耳根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黄辰若无其事地打开锦盒。里面铺着柔软的丝绸,丝绸之上,是一只……支离破碎的青花瓷瓶。
饶是黄辰心性沉稳,在看到这瓷瓶的瞬间,瞳孔也是微微一缩。
这不是普通的民窑瓷器!瓶身虽已碎裂成十几片,但胎质细腻洁白,釉色温润如玉,青花发色沉稳幽靓,画工更是精湛无比,描绘的是一幅“月下寒梅图”,意境清远孤高。这分明是前朝官窑的顶级珍品,甚至可能曾是御用之物!其价值,足以让这整条烟雨巷的人吃喝不愁一辈子。
而且……这瓶子的碎裂方式,有些奇怪。不像是失手摔落造成的撞击性碎裂,倒像是……被某种阴柔狠毒的内劲生生震开的?
他轻轻拿起一片碎片,指尖在断面细细摩挲,感受着那细微的颗粒感和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阴寒气息。这气息,与他所知慕家修炼的“寒月心经”似乎同源,却又更加驳杂、阴毒。
“很难?”慕清寒见他久久不语,清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瓶子对她意义重大,她寻遍了杭州城的能工巧匠,无人敢接,都说回天乏术。若非听说这烟雨巷有个古怪的年轻人,修补技艺神乎其技,她也不会抱着一线希望前来。
黄辰放下碎片,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能修。但需要时间,和特殊的材料。”
“需要什么,你尽管说。”慕清寒立刻道。
“材料我自会想办法。”黄辰摇了摇头,没有具体说明,“三日后的这个时辰,你来取。”
慕清寒沉默了一下,从腰间解下一个沉甸甸的绣花钱袋,放在锦盒旁边。“这是定金。修好之后,另有重谢。”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展现出世家小姐良好的教养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黄辰看了一眼那钱袋,没有推辞,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好。”
慕清寒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中,像是一朵飘然而过的青莲,不留一丝痕迹。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缕极淡的、如同雪后寒梅般的冷香,证明她曾来过。
黄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碎片上,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慕家大小姐,前朝官窑珍品,阴毒内劲造成的碎裂,母亲的忌辰……这些线索串联在一起,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他拿起一块较大的碎片,指尖无意识地沿着那“月下寒梅”的纹路描摹。忽然,他目光一凝,在梅花花蕊的位置,看到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釉色融为一体的印记——那是一个古老的篆文,“慕”字。
这是慕家的标记?为何会出现在前朝官窑瓷器上?还是如此隐秘的位置?
他闭上眼,神识如同水银泻地般铺开,虽然绝大部分力量被自我封印,但这锻体圆满的神识,在凡界已是超凡。他仔细感受着碎片上残留的一切信息——泥土的年份,釉料的老化程度,以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阴寒内劲……
“有意思……”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这趟凡尘之旅,似乎比他预想的要“热闹”一些。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嚣张的呼喝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巷的宁静。
“妈的,这鬼天气!大哥,你看那边有个躲雨的摊子!”
“哟,还有个小白脸?喂,那小子,滚开,这地方爷爷们看上了!”
黄辰缓缓睁开眼,只见七八个穿着邋遢、手持棍棒、满脸凶悍之气的大汉,骂骂咧咧地朝着他的摊位走来。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敞开的衣襟露出浓密的胸毛,眼神凶狠,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戾气,竟有炼体三四重的样子,在这凡俗地界,已算是好手。他们显然是附近的地痞流氓,被雨困得心烦,想来抢这处避雨的屋檐。
黄辰皱了皱眉,不想多生事端,尤其是手边还有慕清寒留下的珍贵瓷瓶。他默默地将锦盒盖好,往身后挪了挪,试图减少存在感。
然而,他的退让却被对方当成了软弱。
“嘿,小子,聋了吗?让你滚开!”那刀疤脸狞笑着,一脚踢翻了摊位边上一个装着清水的木桶,脏水顿时溅了黄辰一身,将他本就单薄的衣衫彻底打湿。
冰冷的触感传来,黄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刀疤脸,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凝聚。
“看什么看?不服气?”另一个瘦高个的地痞挥着手中的木棍,嚣张地指着黄辰的鼻子,“识相点,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再给爷爷们磕个头,就饶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眼睛却猛地瞪圆了,死死盯住了被黄辰护在身后的那个紫檀锦盒。虽然黄辰动作很快,但他还是瞥见了锦盒一角那华贵的材质和雕工。
“大哥!好东西!”瘦高个兴奋地叫道。
刀疤脸也看到了锦盒,眼中顿时闪过贪婪之色:“妈的,没想到还是个肥羊!小子,把那盒子交出来!”
说着,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接就朝着锦盒抓来!带着风声,显然用了不小的力气。
黄辰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可以忍受辱骂,可以忍受欺凌,但这锦盒,是别人托付之物,关乎一个女儿家对亡母的念想,不容亵渎。
就在刀疤脸的手即将触碰到锦盒的瞬间,黄辰动了。
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右手如同鬼魅般探出,食指与中指并拢,快如闪电般在刀疤脸伸来的手腕内侧轻轻一拂!
这一拂,看似轻描淡写,如同拂去灰尘。
“啊——!”
刀疤脸却猛地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剧烈一颤,那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感觉手腕处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整条手臂瞬间酸麻无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软软地垂落下来。更让他惊恐的是,一股诡异的气流顺着他的手腕猛地窜入体内,直冲丹田小腹,搅得他气血翻腾,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大……大哥?”其他地痞都惊呆了,不明所以。
黄辰缓缓收回手指,依旧是那副蹲着的姿势,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拿起摊位上用来清洁碎布的一根普通竹筷,在指尖随意地转动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剩下的地痞。
“滚。”
只有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
地痞们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又见老大莫名其妙吃了大亏,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妈的!邪门!一起上,废了他!”刀疤脸强忍着剧痛和心中的惊骇,色厉内荏地吼道。
地痞们互相看了一眼,发一声喊,挥舞着棍棒一起冲了上来!
黄辰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本想安静地修瓶子,体悟他的烟火道,奈何总有不长眼的来打扰。
他依旧没有起身,握着那根普通的竹筷,手腕轻轻一抖。
“嗖!”“嗖!”“嗖!”
竹筷破空,发出细微的尖啸。它不是直射,而是以一种奇异的弧度,精准无比地点在每个冲来的地痞持棍的手腕关节处!
“哎哟!”
“我的手!”
“棍子掉了!”
惨叫声此起彼伏。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地痞只觉得手腕一麻一痛,仿佛被烧红的铁钉刺中,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棍棒“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后面的人收势不及,撞在前面的人身上,顿时滚作一团,狼狈不堪。
黄辰这才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满地打滚、哀嚎不止的地痞,眼神淡漠。
“再不滚,下次碎的,就是你们的骨头。”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听在这些地痞耳中,却如同地狱的丧钟。他们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文弱落魄的青年,绝对是个他们惹不起的硬茬子!
“滚!我们这就滚!”刀疤脸强忍着恐惧,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顾不上去捡掉落的棍棒,带着一群吓破了胆的手下,仓皇逃窜,瞬间就消失在了雨巷的尽头,比来时快了数倍。
小巷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黄辰弯腰,将被踢翻的木桶扶正,又将散落在一旁的几块碎布捡起,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烦人的苍蝇。他重新蹲下身,拿起那块最大的瓷瓶碎片,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釉面和细腻的胎质。
“慕清寒……寒月心经……阴毒内劲……”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探究的光芒,“这凡界的烟火,看来也不全是柴米油盐啊。”
他轻轻将碎片对准,那涂抹了特殊胶体的断面,开始缓缓贴合。在他的指尖,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气劲悄然流转,如同最灵巧的丝线,渗入断裂处,引导着胶体的融合,修复着细微的裂痕。这并非真元,而是他体悟“万道”时,自然凝聚的一丝“万道气劲”,蕴含生机与造化之妙,用来修复这凡间瓷器,堪称牛刀小试。
雨,还在下。青石板路映着天光,湿漉漉地延伸向远方。
烟雨巷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黄辰的“平凡”生活,也注定无法平静。那只破碎的青花瓷瓶,就像一枚投入命运湖面的石子,必将激起层层涟漪,引向那早已注定、波澜壮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