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永远是咸的。
这是我打有记忆起,就知道的事。它裹挟着渔获的腥气、晒盐场的涩味,还有那股子仿佛能锈蚀铜铁的潮意,无孔不入的钻进临海小镇的每一个角落。我叫徐福,生于斯,长于斯,在这战国之世,齐国的疆土已如秋风里的残叶,而海边的生活,却依旧沿着它千年不变的节奏缓慢流淌。
我的家,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绝非蓬门小户。父亲是个有些见识的乡吏,使我得以在舞象之年,便接触到了竹简篆文。然而,与那些头悬梁、锥刺股,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游说诸侯、配印封侯的同窗不同,我的魂魄,似乎天生就被那些“不正经”的事物勾了去。
学堂窗外,便是无垠的大海。先生讲授《诗》《书》的嗡嗡声,常常被海浪的拍岸声、海鸥的鸣叫声,乃至码头市集传来的、关于远方奇闻异事的喧嚣所打断。我的心,便也跟着飞了出去。
最吸引我的,是镇子东头那间终年弥漫着草药味的方士丹房。主持丹房的是个姓邹的老者,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眼神却时常浑浊中透着一丝精光。他麾下常聚集着几个游方术士,高谈阔论着什么“蓬莱仙山”、“海外三神”、“不死灵药”。他们谈吐间引用的《山海经》怪谈,远比学堂里的“子曰诗云”要引人入胜。
我常借口替父亲跑腿,溜达到丹房附近,假意看人下棋,实则竖着耳朵偷听。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 一个术士摇头晃脑。
“然也!”邹老者抚着稀疏的胡须,“然归墟之旁,便有仙山焉。名蓬莱、方丈、瀛洲,仙人所居,黄金白银为宫阙,珠玕之树丛生,食其果可长生不死……”
长生不死!我的心怦怦直跳。那时年纪小,尚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恐怖,却本能地被这“超越凡俗”的概念所震撼。我看着邹老者用些硫磺、丹砂、铅汞,在炉火中烧炼出颜色各异的粉末,称之为“金丹”;看他用些简单的光学原理和化学把戏,弄出“掌心火”、“水浮针”之类的戏法,唬得前来问卜的富户一愣一愣,奉上丰厚的谢礼。
我渐渐明白,这些方士,未必全信自己所说的仙人事迹,但他们深谙人心,尤其是贵人对生命、对权柄延续的贪婪与恐惧。这门“学问”,不像儒家经典那般刻板,它灵活,机变,直指人性最深处的**。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它似乎比空谈仁义道德,更能安身立命,甚至……攫取荣华。
于是,我的“学业”便走了岔路。明面上,我依旧诵读诗书,应付父亲的考校;暗地里,我却将大部分精力投向了那些被正统士人鄙夷的“杂学”。我不仅死记硬背那些阴阳五行、星象占卜的术语,更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去“求真”。
我爬上镇外最高的礁石,整夜整夜地观察星辰的轨迹,记录月相的变化,试图找出它们与潮汐涨落之间那若有若无的关联。我缠着那些经验丰富、皮肤被海风浸染成古铜色的老舟子,给他们沽酒,听他们醉醺醺地讲述海上的见闻:如何通过云彩的形态判断风雨,如何利用洋流节省力气,如何在迷航时依靠候鸟和鱼群的动向寻找陆地。我甚至偷偷收集邹老者丹房里废弃的药渣,对照着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残破药典,小心翼翼地尝试分辨它们的性质。
我的知识体系,是杂乱而功利的。它建立在方士的玄谈之上,却用我从自然和老渔民那里学来的实证经验加以修正和填充。我既相信天地间有玄妙难言的至理,更坚信任何“玄妙”若能为人所用,必有其现实的规律和法门。这种矛盾而实用的“学问”,在我少年心中悄然扎根,它不是为了穷尽天理,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作为我通往某个地方的阶梯。
我记得有一次,一个从稷下学宫游历而来的儒生,在镇上酒肆慷慨陈词,斥责方术为“惑世诬民”的异端。我那时年少气盛,竟忍不住与他争辩起来。
“先生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然海上海市蜃楼,非力非神乎?乃光影折射之自然之理也!吾等探究其理,岂是惑民?”
那儒生一时语塞,拂袖而去。我虽因此被父亲责骂,心中却涌起一股异样的快意。我隐隐觉得,我所探寻的这条“歧路”,或许比那条万千人拥挤的“正道”,更可能通往一个意想不到的广阔天地。只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并非稷下学宫的辩坛,而是波涛万里之外的未知彼岸,以及一场欺君罔上、关乎数千人性命的惊天赌局。
海风依旧咸涩,吹动着我的衣袂。我望着那浩渺无垠的蓝色疆域,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一种被压抑的、渴望惊涛骇浪的躁动。命运的舟楫,已在我懵懂的选择中,悄然调转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