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渐深,海风裹挟着冰屑,抽打在蓬莱城斑驳的城墙上,呜咽作响。玄鸟旗在凛冽风中绷得笔直,发出裂帛般的声音,与一旁略显褪色的“徐”字旌旗并列,昭示着这片海外飞地表面臣服下的暗流汹涌。章邯索要工匠的风波暂时平息,二十名擅长土木营造的匠师被“恭送”至望海岬秦军大营,蓬莱表现出十足的“恭顺”。然而,勤政堂地底深处的密室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燥热而紧绷。
“主公,探海舟……成了!”公输迁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却兴奋得满脸红光,指着密室中央一座巨大的沙盘。沙盘上,一艘形制狭长、龙骨粗壮、帆装奇特的海船模型栩栩如生,与当前流行的楼船、艨艟大相径庭。“依您给的思路,采用多桅软帆,船首如刀,水下线型流畅,逆风亦可借力!满载试航,比现有快艇速快三成,耐波性更佳!只是……所需巨木难得,工艺极繁,目前仅成此一艘。”
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的船模,感受着那流畅线条下蕴含的破浪之力,心中波澜微起。半年隐忍,无数心血,这艘凝聚了公输迁乃至整个蓬莱工匠智慧与希望的“探海舟”,终于从图纸变成了现实。这是通往未来的钥匙,是挣脱囚笼的希望。
“好!公输先生,辛苦了!”我沉声道,目光却未离开船模,“此船关系重大,除核心工匠外,绝不可泄密。参与建造者,重赏,但其家眷需集中安置,严加保护,直至……大事已定。”
“属下明白!”公输迁凛然应诺,“船已秘密下水,藏于城东海蚀洞中,派了绝对可靠的子弟看守。”
“赵午那边,海外遗民情况探得如何?”我转向肃立一旁的司闻吏。
赵午上前一步,低声道:“回主公,三日前,第二批秘密船队已返回。此次收获极大!确认那群岛土着自称‘珠民’,居於一片名为‘星罗群岛’的庞大岛链,大小岛屿数百,物产极丰,尤以珍珠、珊瑚、香料、一种轻韧如棉的‘云布’着称。其民确不知中土、大秦,亦无文字,结绳记事,信仰日月星辰与海神,部落散居,并无统一王权。其航海术确有过人之处,能观星象、辨海流、识天候,所用海图乃一种硝制的鱼皮,上绘星图与洋流,极为精妙!”
星罗群岛……珠民……无统一王权……精妙航海术……一个个信息如同拼图,在我脑海中逐渐构成一幅遥远的图景。一个远离纷争、资源丰富、尚未开化的海外桃源?不,或许更是一个绝佳的退路与根基之地!
“可曾接触其部落首领?对方态度如何?”我追问。
“接触了三个较大部落的‘长老’。”赵午答道,“我等以丝绸、铜器、陶器交换珍珠、香料,他们极为热情,视我等为‘天外来的贵客’。尤其对铁器兴趣极大。属下依主公吩咐,未露锋芒,只称来自北方大岛‘蓬莱’,偶遇风浪漂流至此,愿互通有无。他们似无多少戒心,邀我等常往。”
“很好!”我心中一定,“下次前往,多带些精巧铁器、丝绸、还有……孩童喜欢的饴糖、玩偶。设法换取他们的海图,学习他们的语言,尤其是航海歌诀与观星术!要让他们觉得,与我们交易,有利可图,且无害。”
“诺!属下已挑选了数名机灵通译,日夜习练其语。”赵午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事……此次船队返回途中,在靠近星罗群岛外围一处荒岛避风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
“哦?何种痕迹?”
“像是……大型船只停泊修补的遗迹,但形制绝非珠民所有,也非云汐国或秦军式样。岩壁上还发现了一些……刻痕,似图似文,属下拓印了下来,公输先生亦不识。”赵午递上一块粗糙的麻布,上面用炭笔拓着一些扭曲的、充满几何感的符号。
我接过麻布,仔细端详,心中疑窦丛生。这绝非已知的任何文明痕迹。难道这片海域,除了云汐国,还有其它未知的航海势力?是敌是友?是过客,还是……也盯上了星罗群岛?
潜在的威胁感悄然升起。海外并非净土,亦有暗流。
“此事绝密!”我将麻布收起,“继续探查,但务必谨慎,不可打草惊蛇。当前首要,是稳住珠民,打通航路,积累物资。”
“明白!”
这时,周文匆匆走入密室,面色凝重:“主公,章邯派人来催,问望海岬烽燧基座石料何时能足额运到?言语间已颇不耐烦。另,春税征收在即,秦军督税吏已入驻城中,盘剥甚苛,民怨渐起。长此以往,恐生变乱。”
内忧外患,从未远离。秦军的汲取如同水蛭,不断消耗着蓬莱的元气。民怨是火药桶,一旦引爆,首先遭殃的便是蓬莱。
我沉吟片刻,眼中寒光闪烁:“石料……让采石场‘意外’塌方一次,死伤几人,延缓工期。至于赋税……”我看向周文,“明面上,全力配合,甚至可‘主动’多交些许,堵住章邯之口。暗地里,将今年新垦荒地、新增渔获、工坊产出,隐匿三成,转入秘密仓窖。告诉百姓,这是‘种子’,是活命之本,谁敢泄密,诛全家!”
“老臣……明白!”周文重重点头。
“还有,”我补充道,“让陈敖以‘清剿残匪,护卫税粮’为名,将都护府军轮流调往偏远山区‘驻训’,实则囤积粮草,打造军械,避开秦军耳目。我要的是一支关键时刻能拉得出去、打得赢的兵马,不是摆在城里给章邯看的仪仗!”
“诺!”
众人领命,各自悄然离去。密室中重归寂静,唯有海风穿过通风孔隙,发出细微的嘶鸣。我独自站在沙盘前,目光在代表蓬莱的模型与那艘崭新的“探海舟”之间逡巡。
一边是强大的、步步紧逼的宗主国,压得人喘不过气;一边是遥远的、充满未知却也蕴含无限可能的海外群岛。脚下的蓬莱,如同风暴中的孤舟,看似找到了避风港,实则缆绳已握在他人之手,随时可能被拖入深渊。
潜流已在冰层下汹涌。是坐以待毙,等待那根缆绳被彻底斩断或收紧?还是……冒险斩断缆绳,扬帆驶向那未知的星罗群岛?
风险巨大。远航九死一生,星罗群岛并非世外桃源,更有未知势力窥伺。一旦事泄,蓬莱立成齑粉。
但……留在这里,就能安稳吗?王离的野心,章邯的猜忌,嬴政那笼罩四海的威压,如同悬顶之剑。蓬莱的财富、技艺、人口,终将被大秦彻底消化吸收,而我徐福,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咸阳城中一个被圈养的“方士”或“归义侯”。
不,我徐福跨海东渡,绝非为了这般结局!
我伸出手,轻轻拿起那艘“探海舟”的模型,感受着它的轻盈与坚韧。希望,就像这艘船,虽小,却蕴含着破开风浪的力量。
“传令,”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轻声却坚定地说道,“加快秘仓建设,加大与珠民贸易力度,全力培养远航水手……我们要做好……随时能走的准备。”
潜流暗涌,终将汇成惊涛。海外别府之路,已在脚下延伸。下一步,是继续潜伏,还是……乘风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