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值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那卷轻飘飘的竹简,此刻却似有千钧之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但我心知,此刻但凡流露出一丝慌乱,便是万劫不复。
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没有立刻去碰那卷竹简,而是缓缓抬起头,迎向赵高那毒蛇般审视的目光,脸上适当地露出了惊愕、委屈,继而转为一种被污蔑的愤慨。
“府令大人!”我声音微颤,带着难以置信的语调,“此……此乃何人所奏?简直是血口喷人!欲置徐福于死地啊!”
赵高冷冷地看着我,不动声色:“哦?是吗?那你说说,你与故齐田氏,可有瓜葛?”
“瓜葛?”我仿佛受了奇耻大辱,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福乃齐地海滨一介寒门子弟,家父不过乡间小吏,安敢高攀故齐宗室?田氏失国已久,族人四散,福自幼攻读杂学,一心只慕神仙之道,与彼等公室贵胄,云泥之别,何来旧谊?此诬告之人,其心可诛!”
我刻意将“寒门”、“小吏”点出,强调出身低微,与贵族毫无关联。同时,将动机引向“有人构陷”。
赵高眼皮微抬,手指依旧敲着桌面,不置可否:“即便出身无涉,你力主东渡,携童男童女、百工五谷,规模之大,亘古未见。如此阵仗,若真一去不返,与裂土封王何异?陛下面前,你让咱家如何分辨?”
这才是杀招!指控的核心并非简单的出身问题,而是指向我东渡的真正意图——潜逃自立。
我知道,不能再被动辩解,必须反守为攻。我深吸一口气,脸上愤慨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悲凉:
“府令大人明鉴!福之所以恳请如此规模,正是为确保陛下大事万无一失啊!”
我上前一步,指着那卷竹简,语气激动而恳切:“大人请想,那海外仙山,缥缈难寻,若非大福德、大诚心,岂能轻易得见?童男童女,取其元气纯净,方能感应仙缘,此为古籍所载,非福杜撰。百工五谷,一则为长途航行生计所系,海上风浪无情,若无能工巧匠维护舟楫,无五谷种子以备不时之需,船队恐半途覆灭,岂不辜负圣望?二则,仙人超然物外,然亦慕中土文明昌盛!我等携百工技艺、五谷丰登之象前往,正可彰显陛下治下,物阜民丰,文明璀璨,此乃敬仙之至诚!若只遣三两小船,数名方士,携带些许金银,与寻常海盗商贾何异?如此轻慢,岂能求得真仙赐药?恐徒惹仙怒,招致灾殃!”
我顿了顿,观察赵高神色,见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微微一顿,知道说中了几分要害。我继续加大力度,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忠臣被疑”的悲愤:
“福一心为陛下求得长生,殚精竭虑,筹划万全,唯恐有丝毫疏漏。不想竟遭此恶毒猜忌!府令大人,若福真有异心,何不悄然潜逃,何必在咸阳这虎狼之地,在陛下与大人眼皮之下,搞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动静?此非自寻死路吗?那诬告之人,不仅欲害徐福,更是要阻挠陛下长生大业,其罪当诛!”
我将“阻挠长生大业”的帽子反扣了回去。在嬴政对长生的狂热面前,任何阻碍这一目标的行为,都是极大的罪名。
赵高沉默了片刻,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精光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他需要我这个人来推动“求仙”之事,以巩固他的地位和影响力。若我此刻倒下,项目搁浅,他在陛下面前也无法交代。但若我真有异心,他也要承担失察之责。
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徐先生何必动怒?咱家也是例行公事,有人举告,总不能置之不理。先生所言,不无道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推心置腹”起来:“只是,先生也需体谅。陛下对此事寄予厚望,朝野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些许流言,虽不足为凭,却也能扰扰圣听。先生日后行事,还需更加谨慎,与齐地故旧,还是避嫌为好。”
我心中稍定,知道这一关暂时过了。赵高需要我,至少在船队出海前,他需要我这个“专业人士”来维持项目的合法性。我连忙躬身道:“府令大人教诲的是!福定当时刻谨记,洁身自好,绝不给小人以可乘之机!一切但凭大人做主!”
“嗯。”赵高满意地点点头,“此事,咱家会替你压下去。但望先生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陛下与咱家的信任。船队筹备事宜,还需加紧。”
“福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退出值房,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赵高今日虽未深究,但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他今日能替我压下奏报,来日也能用更致命的罪名将我置于死地。我在咸阳,在嬴政和赵高这两头猛虎的注视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必须更快!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东渡的计划,不容有失。我望向渭水方向,那里,楼船的骨架正一日日增高。那将是我唯一的生路,也是悬在我头顶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