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甲士巡逻的脚步声,如同踏在心口,沉重而规律。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皮革、钢铁与秦地特有的黍米蒸食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身为“人质”的处境。王离那看似宽宏、实则套紧的枷锁——“都护”之名,质子之约,驻军之实,如同冰冷的锁链,已将蓬莱的自由牢牢锁住。这一局,我们输了,输掉了独立,输掉了未来可能拥有的广阔天地,换来的,只是一个在强秦羽翼下苟延残喘的“都护府”。
然而,我抚摸着怀中那枚温润的、刻有“徐”字的古玉,心绪在屈辱与冰冷中渐渐沉淀。不,还没有结束。只要还活着,只要蓬莱的火种未灭,就还有机会。嬴政的野心吞噬六国,其舟师能远渡重洋至此,焉知他日不会志得意满,转而内耗?王离年少气盛,急于立功,又能在此瘴疠蛮荒之地坚守几时?时间,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示弱、蛰伏、积蓄,方是绝境中的求生之道。
天明时分,王离并未再露面,只派一员裨将送来印信文书——一方沉甸甸的铜制“蓬莱都护”龟钮官印,一册用秦篆写就的、条款苛刻的《羁縻约章》。我恭敬接过,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在数百秦军锐士“护送”下,我带着周文、公输迁,返回了那座一夜之间已变了颜色的蓬莱城。
城头之上,玄鸟旗与“徐”字旗并列飘扬,刺眼无比。陈敖率众将在城门口迎接,人人脸色铁青,目光扫过那些跟随而来的秦军士卒时,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悲愤。我微微摇头,用眼神制止了可能的冲突。
勤政堂内,门窗紧闭,只余心腹数人。
“主公!”陈敖噗通一声跪地,虎目含泪,“末将无能!竟让主公受此奇耻大辱!”
“起来!”我沉声扶起他,目光扫过周文、公输迁等人,“辱,受了。但命,保住了。蓬莱,也还在。今日之屈辱,他日必以百倍偿还!然此刻,需忍!”
我将官印与约章掷于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都护府既立,名分已定。秦军一营五百人,不日将入驻城西划出的营区。领军校尉名章邯,乃王离心腹,需小心应对。质子之事……我会从宗室子弟中择一聪慧机变者送往咸阳。眼下当务之急,是借此喘息之机,做三件事。”
众人凛然,屏息凝神。
“其一,对外,尽显恭顺。秦军所需粮秣物资,按时足量供给,甚至可略略超出,示之以诚。章邯但有询问,知无不言,言……可不尽实。尤其是我等与山鬼、鹰鹫残部之关系,与海外云汐国之纠葛,可适当夸大其威胁与复杂,令秦军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深入腹地,反需倚重我等。”
“其二,对内,苦练内功。公输先生,军工技艺乃立身之本,万不可懈怠!秦军驻此,既是监视,亦是良机。可借‘协防’之名,派伶俐工匠入其营,观摩学习秦军弩机、舟船之利!更要加紧钻研焚海油之秘,及如何防范!农桑渔猎,周文你需更加用心,广积粮,深挖窖,隐秘囤积,以备不测。”
“其三,”我声音压得更低,眼中寒光一闪,“暗中,结连纵横。赵午!”
“属下在!”赵午悄无声息地出现。
“动用一切隐秘渠道,接触山鬼部、鹰鹫残部,甚至……可能逃匿的云汐国散兵游勇。不必结盟,只需传递一个消息:秦军乃虎狼,欲尽灭我等。蓬莱暂屈,实为不得已。若他日有变,或可……互为呼应。”
“诺!”赵午眼中闪过厉色,躬身退下。
策略已定, 蓬莱这台精密的机器,开始以一种全新的、隐忍而危险的模式运转起来。
接下来的数月,蓬莱表面风平浪静,甚至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秦军章邯部入驻,带来了严厉的秦法约束,却也带来了相对稳定的秩序。互市在秦军监督下重启,盐铁流通,民生稍苏。我这位“徐都护”,每隔旬日便需向百里外的王离大营呈送文书,禀报“境内安宁”,并按时输送粮秣。每次见面,章邯那张年轻却冷硬的脸上,总带着上位者的审视与若有若无的轻蔑。我皆以恭顺应对,甚至主动请教秦军战阵之法,俨然一副彻底归化的模样。
然而,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公输迁的工匠营,借着为秦军维修器械的机会,暗中测绘、仿制,技艺精进神速,甚至依据焚海油的特性,秘密试制出了数种效果惊人的火攻武器与防御工事。周文组织的垦荒与渔猎,在秦军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扩大了数倍,粮仓深处,储备日益充盈。而赵午的司闻衙,如同蛛网般将触角延伸至各个角落,山鬼部残存的长老、鹰鹫部的溃兵头目,甚至几个侥幸逃生的云汐国水手,都或明或暗地与蓬莱建立了某种脆弱的联系,一种基于对强大秦军共同恐惧的、极其脆弱的默契。
这期间,我以“镇抚边陲”为名,派遣陈敖率领以原蓬莱军为骨干、掺杂部分归附土着的“都护府军”,数次清剿周边不服从秦法的小股势力,既展示了“效力”的诚意,也借机练兵,并将实际控制区向外拓展了不少。王离对此颇为满意,赏赐了些许布帛铜器,却对军权丝毫不放,章邯的五百秦军,始终如同利刃,悬于蓬莱咽喉。
时光流逝,海风渐带凉意,转眼已是深秋。这一日,我正与公输迁在密室中审视新绘制的、远比官献版本精细数倍的海疆图与城防图,赵午匆匆而入,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兴奋。
“主公,海外密报!”他递上一小卷用鱼鳔精心密封的薄皮纸,“我们的人,在极东南方向的群岛间,发现了新的踪迹!非是云汐国残部,而是……另一支船队!形制古朴,似与中土、云汐皆不相同,其民黑发褐肤,操古怪语言,以珍珠、珊瑚换取金属与陶器,似乎……是一个未曾与外界交通的海外遗民!”
新的海外遗民?我心中一动,接过密报仔细观看。图上粗略勾勒了几艘帆桨并用的奇特船只,旁边标注着发现的岛屿位置与零星物产。
“其地远否?可通航否?”我急问。
“据回报,距此近两月航程,中多险礁暗流,但并非绝路。其民似乎……颇为淳朴,不知有秦,亦不知有云汐。”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秦军鹰视狼顾,蓬莱如居累卵。若此地不可久留,这海外遗民所居的群岛,是否可成为一条退路?甚至……一个新的起点?
“此事绝密!”我立刻下令,“赵午,选派最可靠的海员与通译,携重礼,秘密前往接触!不必暴露蓬莱虚实,只做友好贸易,学习其语言,探明其航道、物产、兵力!此事,只你我三人知晓!”
“诺!”
赵午离去后,我久久凝视着那张简陋的海图,心中波澜起伏。王离的压迫,秦军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但这海外遗民的出现,却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透出的一丝微光。或许,苍天并未绝我徐福之路?
“公输先生,”我转头看向同样陷入沉思的公输迁,“加快海舟建造,尤其是那种……可远航、耐风浪的船型。”
公输迁目光一凝,重重点头:“属下明白!”
冬雪飘落时,蓬莱都护府在表面的恭顺与暗中的积蓄中,度过了臣服后的第一个年头。城头玄鸟旗猎猎作响,看似稳固了秦帝国的边陲。然而,只有我知道,在这看似臣服的定鼎之下,复仇的火种与远遁的希望,正同时在冰雪中悄然孕育。
定鼎?或许。但这鼎能稳多久,鼎下燃烧的,又是何种火焰,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