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的瓮城,此刻气氛凝重如铁。
高达三丈的包铁城门紧闭,门闩粗如人臂。城楼上,残破的“武”字旗在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荡。垛口后,影影绰绰站满了披甲持戈的军士,粗略看去,不下三四百人。他们大多面带疲惫、眼神惊惶,甲胄上多有烟熏火燎、刀劈剑砍的痕迹,显然昨夜经历过苦战或混乱。此刻,他们手中的兵刃,并未指向城外,而是隐隐对着城内方向,尤其是瓮城内那一片相对空旷的地带。
瓮城中央,约百余名军士,在一个身材魁梧、面如黑铁、满脸络腮胡的中年将领带领下,呈半圆形阵列,刀出鞘,箭上弦,神色戒备地盯着缓步走来的我以及我身后仅跟着徐安与两名胆大老者的“单薄”队伍。
那将领,正是戍卫军东门郎将,雷焕。他此刻手按刀柄,独眼中(另一只眼罩着黑布,是早年与海寇作战所伤)闪烁着警惕、犹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凶悍。
昨夜天罚,戍卫军负责皇城外围及四门戍守,损失惨重,尤其是靠近皇宫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雷焕所部因驻守相对偏远的东门,又见机得早,未直接卷入风暴核心,得以保全大部。但皇城崩塌、陛下“驾崩”、满城惊变的消息,早已将他心中那点对武烈朝的忠诚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保本能与对未知的恐惧。徐安派人送来的敕令,他看了,仙师归来、罢兵休战、以工代赈之类的言辞,让他将信将疑,但更让他警惕的是那句“暂由耆老、退职官吏、忠义将领组成临时咨政会”——这意味着军权将被收回、架空!
他雷焕,一刀一枪,从小卒爬到郎将,靠的是悍勇,更是审时度势。在徐胤手下,他算不上核心,却也颇受重用,东门油水不少。如今天塌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握紧手中兵马,这乱世,有兵才有活路,才有话语权!什么“仙师”,什么“敕令”,若不能给他实实在在的好处或无法抗拒的威慑,他凭什么交出兵权,听一群老朽指手画脚?
所以,他选择了观望,选择了紧闭城门,集结兵力,摆出阵势。他要亲眼看看,这传说中的“仙师”,到底是真有神通,还是欺世盗名之徒!更要掂量掂量,这“仙师”的斤两,值不值得他雷焕投效!
“止步!” 见我们走到五十步开外,雷焕厉声喝道,声如破锣,在空旷的瓮城内回荡,“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此乃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我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城楼上下的军士,最后落在雷焕那张写满戒备与桀骜的脸上。徐安在我身后,脸色有些发白,想要开口,被我微微抬手制止。
“朕,徐福。”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略显嘈杂的军阵,稳稳地送到每一名军士耳中,仿佛就在他们耳边低语。
“徐福”二字,如同惊雷,在军阵中炸开!许多军士浑身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交头接耳,阵型出现了一丝骚动。徐福之名,在蓬莱军中,尤其是底层和中下层,更多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是开国圣祖,是高高在上的泥塑。昨夜天罚,虽有“圣祖显灵”的流言,但多数军士未曾亲见,将信将疑。此刻,一个活生生的、自称徐福的人站在面前,那种冲击,难以言喻。
雷焕瞳孔也是微微一缩,但随即,独眼中凶光更盛。他踏前一步,手并未离开刀柄,厉声道:“笑话!圣祖仙师早已驾鹤西去,岂会在此?定是妖人假冒,欲乱我军心!尔等速速退去,否则,休怪本将刀枪无眼!”
“假冒?” 我看着他,语气依旧平淡,“雷焕,祖龙三十七年生,东海郡渔户之子。父死于海难,母病故。十五岁投军,因悍不畏死,积功至队正。武烈三年,于黑水礁剿灭‘翻海蛟’一伙,身被七创,眇一目,擢为校尉。武烈八年,因弹压军中克扣粮饷之上官,遭构陷,本应问斩,恰逢徐胤巡视,见你勇悍,特赦,调入戍卫军,累迁至东门郎将。嗜酒,好赌,御下尚算公允,然贪财,尤好东海明珠**。朕所言,可有虚?”
我一口气说出雷焕的出身、履历、性情、乃至**,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铁锥,凿在雷焕心头!这些事情,有些是公开的,有些是军档记载,有些却是他深藏的秘密!比如嗜赌贪财,好东海明珠,除了几个心腹亲兵,外人绝难知晓!眼前这人,如何得知得如此详尽?!
雷焕脸色瞬间变得极其精彩,惊疑、恐惧、羞恼交加。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却又微微颤抖。周围军士的骚动更大了,看向我的目光,敬畏之色陡增。
“你……你……” 雷焕喉咙发干,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朕归来,非为与你叙旧,亦非为追究你往日贪墨之小节。” 我语气转冷,目光如实质般刺向雷焕,“昨夜天罚,因何而起?徐胤及其党羽,因何而灭?朕之敕令,因何而颁?你,当真不知?!”
“朕再问你——”
“蓬莱,是徐胤一人之蓬莱,还是千万生民之蓬莱?”
“尔等手中刀兵,是用于守护这城中嗷嗷待哺的父老,还是用于固守你这一隅之私权?”
“眼下,是全城无粮,百姓将饥。你麾下这数百儿郎,家中可有存粮?可有父母妻儿在城中忍饥挨饿?你紧闭城门,拥兵自重,是能变出粮食,还是能挡住即将到来的饥荒与民乱?”
我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在雷焕心头,也敲在所有军士心头!许多军士脸色变了,他们这才猛然想起,自家亲人还在城中,生死未卜!粮食!粮食才是最要紧的!这郎将关着城门,不让他们出去寻亲,不让他们去领仙师说的赈济粮,到底想干什么?
军阵中,不满的低语声四起,看向雷焕的目光,质疑与不忿越来越多。
雷焕额头渗出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这“仙师”不展示什么神通,却用最朴实的道理,最尖锐的问题,直接瓦解了他麾下军士的斗志与对他的信任!
“妖言惑众!弟兄们,别听他……” 雷焕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稳住阵脚。
“雷焕!” 我猛地一声断喝,声音中融入了一丝山河龙气的威压,虽微弱,却厚重如山,凛冽如冰,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嘈杂!
雷焕浑身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后面的话噎在嘴里,竟发不出声!周围军士也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威压笼罩下来,纷纷噤声,惊惧地看着我。
“朕,给你两个选择。” 我盯着雷焕,一字一句道,“其一,即刻打开城门,命你麾下军士,卸甲(暂时)、缴械(集中保管),分批前往城中指定地点,领取今日口粮,并登记家中情况。之后,听候临时咨政会调遣,参与城中清理、巡逻、维持秩序。凡出力者,计工领粮。你本人,暂留原职,戴罪立功,协防东门,清点军资,等候核查发落。往日罪责,可视后效,酌情宽宥。
“其二,” 我语气骤然转寒,目光如冰刃,“继续执迷不悟,抗旨不尊,视同徐胤逆党!朕,便在此地,以昨夜涤荡皇宫之力,将尔等,连同这东门城楼,一并**——”
我缓缓抬起右手,五指虚张,对准雷焕及他身后军阵。眉心山河琮印,青金色光芒微微流转。虽无惊天动地的气势散发,但昨夜那毁天灭地的“天罚”景象,早已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灵魂深处!此刻见我抬手,所有军士,包括雷焕,都感到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大恐怖,瞬间攫住了心脏!仿佛下一刻,青金色的毁灭风刃就会凭空出现,将他们撕碎、净化!
“——化为齑粉。”
最后四字,轻轻吐出,却比惊雷更震撼人心!
“噗通!”
雷焕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独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人,绝对能做到!昨夜那神迹(或者说神罚),就是最好的证明!
“仙师……仙师饶命!末将……末将知罪!末将愿选……选其一!开城门!卸甲!听调遣!” 雷焕以头抢地,咚咚作响,声音嘶哑颤抖,再无半点之前的桀骜。
“郎将!” 他身后几个心腹军官,还有些犹豫。
“都跪下!想死吗?!” 雷焕回头,目眦欲裂地吼道。
哗啦啦——
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瓮城内百余名军士,连同城楼上许多观望的士卒,在雷焕的带领下,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兵器丢了一地。
“谨遵仙师法旨!”
“开城门!快开城门!”
“我等愿听调遣!”
求饶声、领命声,响成一片。
我缓缓放下手。眉心琮印光芒内敛。方才那一下威吓,又消耗了些元气,但效果显着。
“徐安。” 我看向一旁早已目瞪口呆的徐安。
“老……老朽在!” 徐安如梦初醒,连忙应道。
“接收东门防务,清点军资人员,安置这些军士。雷焕,暂时看管,令他戴罪协防,以观后效。速办。”
“是!是!” 徐安激动地连连点头,立刻带着两名老者上前,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
我没有再看跪伏在地的雷焕等人,目光转向东方,镇海卫的方向。那里,还有更硬的骨头,需要去啃。
东门军心,暂定。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我迈步,穿过缓缓洞开的城门,向着晨雾尚未散尽的东方,继续行去。
身后,是逐渐响起的、井然有序的号令与忙碌声。
新生的秩序,正在用智慧与力量,一寸寸地,收复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