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过望海营新筑的土垒,带着刺骨的寒意,将几片枯黄的叶子吹得打旋。营地里气氛凝重,往日练兵场上的呼喝声、工匠区的敲打声似乎都减弱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巡逻队愈加频繁而沉重的脚步声。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如同逐渐冻结的霜露,笼罩着这片新辟的土地。
我站在新落成的、以巨木搭建的“勤政堂”门前,这里是整个营地的制高点。堂前新立了一根三丈高的旗杆,顶端悬挂着一面玄色大旗,上面用朱砂绘着一个古朴的“徐”字。旗是陈敖提议制的,字是我亲手所书。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象。
陈敖肃立在我身侧半步之后,甲胄染尘,脸色疲惫却目光坚定。他刚刚带人平息了一场险些爆发的冲突——李闯及其部分麾下兵士,与一群正在学习山鬼部陷阱设置技巧的“边军”青年发生了激烈口角,险些动武。冲突的根源,依旧是李闯对“与野人为伍”的极度排斥,以及对王贲之死的刻骨仇恨。
“主公,”陈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李闯等人已被暂时看管。其言论虽激愤,煽动哗变之实据尚且不足,但……其心已显,终成祸患。”
主公。这个称呼,是他第一个在公开场合叫出的。一开始是“先生”,后来是“君上”,如今变成了“主公”。细微的变化,标志着权力结构的重塑和危机的临近。我默认了。
“知道了。”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下方井然有序的营房、初具雏形的街道,以及远处仍在加固的城墙地基。李闯就像一根卡在齿轮中的硬木,不拔除,整个机器都有停转甚至崩坏的危险。“传令:营中所有什长以上军官、各匠作管事、农事头领,日落时分,勤政堂议事。”
“诺!”
日落时分,勤政堂内,数十支牛油大烛将厅内照得亮如白昼。数十名望海营的核心人物垂首肃立,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蜡油味和一种紧张的肃杀。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目光低垂,不敢与我对视。
我端坐于上首一张铺着虎皮(半月前狩猎所得)的木椅上,身侧立着按剑而立的陈敖。我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每一个人,让他们充分感受这沉默的压力。
良久,我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李闯悖逆,乱我军心,已伏法。此事,到此为止。”
众人屏息,头垂得更低。
“然,”我话锋一转,语气加重,“今日唤诸位来,非为追咎过往,乃为筹划将来。鹰隼部凶顽,盘踞西北,如饿狼窥伺。山鬼部虽暂为盟,然非我族类,其心难测。望海营数千性命,皆系于我等之手。内耗,唯有死路一条。”
我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那张日益详尽的兽皮地图前。“以往,我等忙于筑墙、觅食、御敌,如同救火,疲于奔命。此非长久之计。欲在这片土地上真正立足,必须改弦更张,立规矩,定名分,各司其职,如臂使指。”
我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众人:“即日起,望海营不再称营。此地,便是我等之‘城’!名为‘望海’亦可,然我意,取其背山面海、薪火传承之意,更名为——‘蓬莱’!”
蓬莱!二字一出,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这是徐福东渡最初的目标,是萦绕在每个人心头的梦幻泡影。如今,我将这名字赋予这片实实在在的土地,赋予这个在艰难中挣扎求存的聚落。这其中蕴含的野心与决心,让所有人都为之震动。
“蓬莱城,需有法度。”我继续道,声音沉稳而有力,“设三衙:军卫衙,总揽城防、征战、练兵,由陈敖执掌。民治衙,掌管户籍、农桑、工筑、刑狱,暂由……原典农官周文(一位沉默寡言却精通农事的老吏)署理。司闻衙,专司斥候、谍报、与外邦(指山鬼部等)交涉,由我直领。”
“军中设伍、什、队、营建制,明确升迁赏罚。民户按丁口授田,鼓励垦殖,所获按制纳赋。工匠按技艺分等,优异者赏。凡有作奸犯科、怠工废职者,依新律严惩不贷!”
我一口气将思考良久的架构说出。这不是大秦的严刑峻法,也非完全的古制,而是基于此地现实、糅合了法家之术与务实需求的简单框架。目的是将散乱的人心、零散的力量,拧成一股绳。
“诸位,”我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今日之蓬莱,初生之婴孩,弱不禁风。然,只要上下同心,法令通行,假以时日,必能在这蛮荒之地,开辟一方净土!届时,诸位皆是开城元勋,富贵荣华,与城同休!若有二心,或阳奉阴违者……”
我没有说下去,但目光中的寒意,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李闯的下场,犹在眼前。
“谨遵主公号令!”陈敖率先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谨遵主公号令!”周文及其余人等纷纷拜倒,声音由参差不齐逐渐变得整齐划一。
看着堂下跪倒的众人,我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裂土称制,第一步已然迈出。但这“蓬莱”能否真正屹立,不仅要看内部的整顿,更要看外部即将到来的风暴。鹰隼部,绝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都起来吧。”我抬手,“陈敖,军卫衙首要之事,加紧操练新军,尤其是弩阵与山林战术。周文,民治衙立即清查户口,厘定田亩,组织冬耕。司闻衙……”我顿了顿,“加派精干人手,我要在半月内,拿到鹰隼部主营地的确切布防图!”
“诺!”
众人领命而去,勤政堂内只剩下我与陈敖。烛火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主公,”陈敖低声道,“鹰隼部……是否太过急切?”
“时不我待。”我走到窗前,望着城外漆黑的山林,“山鬼部的盟约靠不住。我们必须尽快拥有自保之力。下一次鹰隼部来袭,将是决战。”
秋风卷入堂内,带着远山野兽的嗥叫。蓬莱城的第一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