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艘伤痕累累的海船,如同离巢的惊鸟,在暮色与波涛的掩护下,仓惶逃离了那片燃烧的海岸。身后,蓬莱的轮廓在火光与浓烟中扭曲、模糊,最终彻底沉入海平线之下,只留下天际一抹不祥的暗红,以及海风中挥之不去的焦糊与血腥气。
船队沉默地在夜色中航行,唯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呜咽,以及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甲板上挤满了惊魂未定的人们,许多人身上带伤,衣衫褴褛,脸上混杂着烟灰、泪痕与茫然无措的恐惧。孩子们蜷缩在母亲怀里,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望着漆黑一片的、未知的前方。
我站在“探海舟”的船首,任由冰冷的海水打湿衣袍,指尖深深抠进粗糙的木栏,心中一片空茫的剧痛。数千子民,经营数载的基业,无数的心血与牺牲,尽数葬送在那片火海之中。陈敖和他的死士,那些未能登船的妇孺老弱……他们的面孔在我眼前不断闪现,如同梦魇。败了,一败涂地。如同丧家之犬,被逐出了亲手建立的家园。
“主公,进舱歇息片刻吧。”公输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担忧。他脸上沾满油污,手臂缠着绷带,是在销毁工坊时受的伤。
我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东南方向:“航向可有偏差?粮秣清水还能支撑几日?”
“依珠民海图与星位,航向无误。”公输迁低声道,“只是……风势不顺,航速比预想慢。粮秣集中分配,尚可支撑半月。清水……省着用,或可十日。”
十日……我心中微沉。星罗群岛遥遥在望,却也可能永远迷失在这茫茫大海。我们失去了蓬莱的根基,如今这五艘船,就是最后的孤注。
“血帆盗……可有踪迹?”我问出了最担心的问题。
“暂无发现。”公输迁摇头,“但不可不防。已令各船弩机戒备,了望哨加倍。”
我点点头,不再言语。内心的煎熬无以复加。既要带领这群残兵败将在海上求生,又要时刻警惕那神出鬼没的恐怖敌人,还要担忧秦军是否会派出舟师追击。前路茫茫,每一步都踏在深渊边缘。
接下来的航程,是在极度压抑与艰苦中度过的。粮食定量分配,清水严格限制,人们挤在狭小的船舱里,忍受着颠簸、潮湿与对未来的恐惧。伤病开始蔓延,随船的医官日夜忙碌,草药却日益短缺。每一次海鸟飞过,每一次云层变幻,都会引起一阵紧张的骚动,生怕是敌人或风暴来临。
然而,苍天似乎并未彻底断绝我们的生路。在航行的第七日,我们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狂风卷起巨浪,如同山峦般砸向船队,船只如同落叶般在波峰浪谷间剧烈颠簸,桅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可能断裂。
“降帆!稳住船舵!”
“固定货物!所有人抓紧!”
“不好!三号船进水了!”
哭喊声、命令声、风浪的咆哮声混杂在一起。我死死抱住主桅,看着一名水手被巨浪卷下船舷,瞬间消失在海水中,心如刀绞。我们拼尽全力与风暴搏斗,用尽一切手段排水、加固、调整航向。
整整一夜,在生死边缘挣扎。当黎明来临,风暴终于过去,海面逐渐恢复平静时,我们清点损失:一艘海鹘船严重受损,勉强能跟上队伍,失踪两人,重伤五人,所有船只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粮食被海水浸透了一部分,清水也损失惨重。
代价巨大,但风暴也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馈赠”——它将我们吹离了原本的航道,却也将我们推向了一片陌生的、点缀着绿色岛屿的海域。根据残存的海图和星象判断,这里……似乎已接近星罗群岛的外围!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在人们心中点燃。
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最近的一座岛屿。岛屿不大,植被茂密,海岸线曲折,拥有几处看似平静的湾口。赵午派出小艇,载着通译和几名精锐斥候上岸探查。
半日后,斥候返回,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岛上无人居住,但有淡水溪流,果树丰茂,林间有禽兽踪迹,岸边礁石区贝类丰富。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沙滩上发现了并非本地的、被海浪冲上来的破碎陶片和编织物残骸——样式与珠民所用类似!
这意味着,我们确实靠近了珠民的活动范围!
“天无绝人之路!”周文老泪纵横,激动得难以自持。
“立刻靠岸!”我下令,“修补船只,补充淡水,采集食物,救治伤员!以此岛为临时据点,休整队伍,同时派出快船,寻找珠民踪迹!”
船队缓缓驶入一处避风的湾口。踏上坚实的土地,劫后余生的人们爆发出压抑的哭泣与欢呼。工匠们立刻开始检修船只,水手们寻找水源、采集食物,士卒们负责警戒,医官忙着诊治伤员。一派忙碌的景象,终于冲淡了连日来的绝望与死寂。
我站在沙滩上,看着眼前这片陌生的、却充满生机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失去了蓬莱,我们却在这天涯海角,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虽然简陋,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我们还活着,火种还未熄灭。
“主公,”赵午来到我身边,低声道,“已派出一艘快艇,由熟悉珠民语言的通译带领,沿岛屿链向西探索,寻找珠民部落或航迹。最迟三日,必有回音。”
“好。”我点点头,“告诉斥候,务必谨慎,以友好接触为主,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显露武力。我们……再也经不起任何冲突了。”
三日的等待,既漫长又短暂。岛上资源丰富,伤员得到救治,船只基本修复,人们的体力与士气在缓慢恢复。但每个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既期盼着与珠民的联系,又恐惧着可能出现的“血帆盗”或秦军追兵。
第三日黄昏,就在夕阳即将沉入海面时,西方的海平面上,终于出现了那艘快艇的帆影!它并非独自返回,船后还跟着三艘形制古朴、帆桨并用的小舟——正是珠民的船只!
船上瞬间沸腾了!人们涌向海滩,紧张而又期待地眺望着。
快艇率先靠岸,斥候队长跳下船,快步跑来,脸上带着兴奋与一丝不确定:“主公!找到了!西南方一日航程,有一处珠民大部落!他们认出了我们的信物(之前贸易留下的丝绸铜器),对我们的到来很是惊讶,但……并无敌意。其长老派了向导,邀我们前往他们的聚落详谈!”
来了!终于来了!
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看向那三艘缓缓靠岸的珠民小舟。船上跳下几名皮肤黝黑、身材精悍、腰围草裙、佩戴着贝壳与兽牙饰物的男子,为首一位老者,手持一根镶嵌着硕大珍珠的木杖,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以及海滩上那几艘远比他们庞大的“巨船”。
通译连忙上前,用生硬的珠民语夹杂着手势与他们交流。
片刻后,通译返回,面带喜色:“主公,他们自称来自‘珍珠湾’部落,是附近最大的部落之一。长老名为‘波塔’,对主公的到来表示欢迎,询问我们为何而来,为何船只受损,人员疲惫?”
我整理了一下衣冠,压下翻腾的心绪,缓步上前,对着那位名为波塔的长老,依照珠民的礼节,微微躬身,通过通译,用一种尽可能平和而诚恳的语气说道:
“尊敬的长老,我们来自遥远的北方,本是和平的商旅。奈何遭遇海上恶徒‘血帆盗’袭击,家园被毁,船只受损,不得已漂流至此,寻求一处暂时的栖身之所,绝无恶意。久闻星罗群岛珠民热情好客,物产丰饶,愿以我们带来的技艺与货物,换取一片安身立命之地,与贵部永结友好。”
波塔长老仔细听着,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在我和身后的船只、人群上扫过,似乎在评估我们的实力与意图。他看到了我们破损的船只,看到了人群中带伤的士卒,也看到了船上卸下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刀剑工具和精美的丝绸陶器。
沉默良久,他脸上的皱纹缓缓舒展,露出一丝朴实的笑容,用木杖指了指我们的船,又指了指西南方向,说了一串话。
通译连忙翻译:“长老说,远来的客人既是遇难,珍珠湾愿意提供帮助。邀请主公明日乘船前往他们的聚落,与部落大酋长会面,具体商议。他们可以提供食物和清水,但希望……希望看看我们带来的‘铁器’和‘会发光的石头’(琉璃珠)。”
有门!我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下。虽然对方抱有好奇与试探,但至少表达了初步的善意。
“感谢长老的慷慨!”我再次躬身,“明日必当携礼拜访,与贵部大酋长共商友好。”
当夜,我们拿出所剩不多的精美铁器、琉璃珠和丝绸,作为礼物,赠予波塔长老及其随从。他们喜笑颜开,对锋利的铁刀和晶莹的琉璃珠爱不释手,之前的些许戒备消散大半,甚至热情地指点我们何处有最好的淡水和渔场。
篝火在沙滩上燃起,烤鱼的香气弥漫开来。珠民们好奇地围观着我们修理船只、熬煮汤药,我们的人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些未来的邻居。语言不通,但手势和笑容是最好的桥梁。一种脆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和平氛围,在星空下的海岛上弥漫开来。
我站在高处,望着下方篝火旁相互比划、尝试交流的两群人,望着海面上静静停泊的船只,心中感慨万千。历经磨难,我们终于在这遥远的海外,找到了第一处可能接纳我们的港湾。
然而,我清楚,这仅仅是开始。珠民的友善建立在好奇与利益之上,一旦他们察觉我们的虚弱或意图,态度可能瞬间改变。秦军的威胁远未消除,那神秘的“血帆盗”更如同悬顶之剑。脚下的岛屿,只是临时落脚点,绝非久居之所。
前路依旧凶险,但至少,我们看到了第一颗“遗珠”。能否将其采撷,化为真正的“别府”,仍需步步为营,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