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蓬莱岛,将战争的创伤与焦土暂时掩埋在纯净的白色之下。玄鸟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与“徐”字旌旗并列,昭示着这片海外飞地已然改易的归属。秦军驻防的营区里,传来操练的号令与兵甲碰撞的铿锵之声,给这座饱经沧桑的城池平添了几分异样的“秩序”与压抑。
“蓬莱都护府”已然运转了近半年。表面上,一切似乎都已步入“正轨”。徐福每日在勤政堂处理公务,按时向百里外王离大营呈送文书,言语恭顺;周文将赋税粮秣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略有盈余上缴;公输迁的工匠营“协助”秦军维修器械,效率颇高;陈敖则领着以蓬莱旧部为核心的“都护府军”,巡防周边,清剿小股“不服王化”的土着,显得尽职尽责。章邯校尉冷眼旁观,虽偶有刁难,却也抓不到大的错处,只能将警惕藏在心底,不断加强控制。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暗流汹涌从未停歇。徐福书房那面巨大的海图之上,除了标注秦军控制区、山鬼鹰鹫残部活动范围外,在东南方向的茫茫大海深处,多了一个用极细朱砂勾勒的、模糊的岛屿群标记,旁边蝇头小楷注着“遗民”、“珍珠航路”、“两月程”等字样。这是赵午司闻衙付出巨大代价换来的绝密信息,也是徐福心中悄然点亮的一丝微光。
这一日,风雪稍停,天色阴沉。徐福正与公输迁在密室中商讨一种新式海船龙骨的设计——要求更快、更稳、更能抗风浪,显然并非为了近海巡防之用。周文手持一卷竹简,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主公,章邯派人送来王离将军的钧令。”周文将竹简呈上,“开春之后,需我蓬莱征集民夫三千,协助秦军于东海岸‘望海岬’修建永久性烽燧、码头及粮仓,并需额外加征今岁赋税三成,以资军用。言称……为日后‘经略远海’做准备。”
“经略远海?”徐福接过竹简,扫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冷意。王离的胃口不小,站稳脚跟后,便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蓬莱彻底榨干,作为其进一步扩张的跳板。加征赋税,抽调民夫,这是要釜底抽薪,削弱蓬莱的根基。
“主公,此事……如何回复?三千民夫,几乎是我能动用的全部壮劳力!赋税再加三成,百姓将无以为继!”周文忧心忡忡。
公输迁也皱眉道:“望海岬地势险要,若让秦军建成坚城巨港,屯以重兵,我蓬莱将彻底被其锁死,再无辗转余地!”
徐福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上那粗糙的海船草图。秦军的步步紧逼,早在意料之中。硬抗是死路,顺从则是慢性自杀。
“民夫,给。”徐福缓缓开口,声音平静,“精选老弱夹杂其中,工效不妨慢些。赋税,也如数上缴,但可向章邯诉苦,言明去岁战乱,民生凋敝,恳请宽限时日,分批缴纳。总之,表面文章要做足,不能予其口实。”
“主公!”周文急道,“此乃饮鸩止渴啊!”
“非是饮鸩,是缓兵之计。”徐福目光锐利地看向东南方向,“秦人欲锁住我们,我们便不能坐以待毙。公输先生,新船建造,进度如何?”
公输迁精神一振:“回主公,依您要求的新船图样,第一艘‘探海舟’龙骨已成,采用拼接巨木之法,更加坚韧,船体亦更加狭长,预计开春后可下水试航。若得法,航速与耐波性,应远超现有船只!”
“好!加快进度!不惜一切代价!”徐福下令,“赵午那边,可有新消息?”
“有!”周文压低声音,“三日前,秘密船队已返回,损失了一艘船,但带回了更确切的消息!那海外遗民所称之地,确系一片巨大群岛,物产丰饶,其民确不知中土与云汐国,对我等带去之铜铁、丝绸极为好奇。他们有一种独特的航海术,可凭星象与海流远航。我方已留下数人,学习其语言,并约定下次季风时再行贸易。”
“巨大群岛……独特航海术……”徐福眼中光芒闪烁。这无疑是一个潜在的退路,甚至可能是一个新的起点。但远隔重洋,风险巨大,且秦军虎视眈眈,如何能成行?
“主公,还有一事。”周文语气更加凝重,“章邯近日似对我工匠营格外‘关心’,多次以‘观摩技艺’为名,派人前来,尤其对公输先生改进的弩机与‘震天雷’颇感兴趣。恐其已生疑心。”
徐福眉头紧锁。秦军对技术的觊觎,是必然的。这也是最危险的一点。一旦被其察觉蓬莱在暗中积蓄力量,图谋远遁,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告诉公输先生,一些无关紧要的、次一等的技术,可以‘无意’中让其学去,甚至主动‘进献’一二,以示‘归化’之诚。但核心技艺,尤其是海船设计与远航之法,必须绝对保密,参与者皆需可靠,若有泄密,株连!”徐福语气森然。
“明白!”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亲卫低沉的声音:“主公,章邯校尉到访,已至前厅。”
徐福与周文、公输迁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章邯此时突然来访,绝非寻常。
“请校尉稍候,我即刻便来。”徐福平静回应,迅速将海图卷起藏好,整理了一下衣冠,对周、公二人低声道,“随机应变。”
前厅之中,章邯一身戎装,并未带随从,独自负手而立,打量着厅中简陋的陈设,眼神锐利如鹰。见徐福出来,他微微拱手,脸上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笑容:“徐都护,冒昧打扰。”
“章校尉驾临,蓬荜生辉,何谈打扰。”徐福还礼,示意看茶,“不知校尉此来,有何指教?”
章邯并未落座,目光直视徐福,开门见山:“指教不敢当。只是近日巡防,听闻都护麾下工匠,技艺精湛,尤善营造。如今开春在即,望海岬工程浩大,寻常民夫恐难胜任。故,想向都护借调公输先生及其麾下巧匠百人,入我军营,专司督导工事,不知都护意下如何?”
借调公输迁?还要百名核心工匠?这是要将蓬莱的技术骨干连根拔起,置于其直接控制之下!徐福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校尉有所不知,公输先生年事已高,近来身体不适,恐难胜任军旅劳顿。至于其他工匠,皆有其职司,城内器械维修、农具打造,亦不可或缺。且筑城之事,秦军自有法度,何须我等越俎代庖?”
章邯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徐都护莫非是舍不得?还是……觉得我秦军不配用蓬莱的工匠?”话语中,已带上了咄咄逼人的意味。
厅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周文手心捏了一把汗。
徐福沉吟片刻,忽然笑道:“校尉误会了。能为天军效力,是他们的荣幸。只是……术业有专攻。公输先生所长,乃金石巧技,于土木营造,未必在行。这样,我即刻遴选二十名精通建筑的良匠,由鄙人麾下将作丞带领,明日便赴校尉营中听用,如何?”
二十人,而且是擅长建筑的,并非核心技术工匠。这是徐福的底线,也是试探。
章邯盯着徐福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终点了点头:“既如此,便有劳都护了。二十人,明日辰时,我要在工地上见到他们。”说罢,也不多言,转身便走。
送走章邯,周文长舒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主公,好险!他这是要挖我们的根啊!”
徐福面色阴沉:“他是在试探,也是在步步紧逼。二十工匠,暂且给他,稳住他。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冰雪覆盖的、插着玄鸟旗的城郭,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寒冷的囚笼,望向那东南方未知的海洋。
“告诉赵午,下次前往遗民之地的船队,规模要扩大,速度要加快。告诉公输迁,新船建造,日夜不停。告诉陈敖,都护府军的操练,要更加隐秘,更加严格。”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在冰雪下奔流的暗涌。
“秦人想锁住我们,将我们榨干。但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大海无垠,总有容身之处。这‘都护’的冠冕,既是枷锁,也未尝不是一层掩护。”
远望的目光,已越过眼前的冰雪与旌旗,投向了那片充满未知与希望,也可能遍布荆棘与风暴的远海。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只要火种未灭,便没有真正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