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午带来的消息,如同九天惊雷,将我从陈敖阵亡的悲恸与对云汐国、鹰隼残部的算计中,彻底震醒。大秦?玄鸟旗?始皇帝的船队?这怎么可能?!我扶住案几,指尖冰凉,脑海中一片混沌,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咸阳宫,嬴政那双深不见底、蕴含着无尽威压与渴望的眼睛,穿透了时间与海疆,再次锁定了我。
“消息……确凿吗?”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千真万确!”赵午急声道,将那张湿漉漉的羊皮纸铺开,指着上面混合的文字,“哨船冒险靠近至三里内,亲眼所见!那船队规模庞大,舟船形制虽与我等带来之楼船略有不同,更大更坚,但桅杆之上悬挂的,确是玄鸟大纛!且……且其先锋快艇的样式,与当年琅琊水师所用,有七分相似!云汐国舰队如临大敌,全部主力前出列阵,绝非作伪!”
堂内一片死寂。周文、公输迁等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巨大的恐慌。来自海外强敌的威胁尚未解除,万里之外的故国追兵竟已杀到门前!这简直是雪上加霜,不,是灭顶之灾!
“主公……这……这如何是好?”周文声音发颤,“若是陛下……陛下派来的……”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欺君之罪,携童男女私逃,无论哪一条,都足够将蓬莱碾为齑粉!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急速思索。嬴政为何会派船队前来?是为了追索长生药?还是……他终于一统六国,野心膨胀,欲将疆域拓展至这海外之地?亦或是,国内有变,有人借追捕我徐福之名,行开疆拓土之实?
无论如何,秦军的到来,彻底改变了眼前的棋局。云汐国、山鬼部、鹰隼残部,与即将到来的大秦锐士相比,简直如同土鸡瓦狗!但,秦军是敌是友?他们知道蓬莱的存在吗?他们是冲着云汐国来的,还是……冲着我徐福来的?
“赵午!”我猛地抬头,“云汐国舰队与秦军船队,目前态势如何?”
“回主公,据最新哨探,两军于东南一百五十里外海域对峙,尚未交战。云汐国舰队摆出防御阵型,秦军船队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似在试探虚实。双方旗号往来频繁,但……但言语不通,恐难沟通。”
对峙?试探?我心中一动。或许……还有转圜之机!秦军远来,不明此地虚实,云汐国舰队新遭挫败,又遇强敌,必然心虚。若我能利用这信息差……
“李闯一线天战况如何?”我转向刚从前线返回的传令兵。
“回主公,李将军大获全胜!鹰隼残部主力已被击溃,残兵遁入深山。李将军正收拢部队,清点战利品,并派兵扼守要道,防止山鬼部残兵或鹰隼溃兵流窜扰我后方。”
好!李闯这边暂时稳住了!山鬼部残了,鹰隼部灭了,陆上威胁大减。现在,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到了海上那场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对峙上!
“传令李闯!”我立刻下令,“一线天之战缴获的所有鹰隼部、山鬼部旌旗、兵器、首领信物,即刻挑选显眼者,快马运回蓬莱!另,命他精选一队机敏士卒,扮作……扮作此地土着溃兵模样,但需暗中携带我蓬莱信物!”
“主公,这是要……”周文疑惑。
“我要给那远来的秦军,演一出戏!”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让他们以为,此地已有强大势力(即我蓬莱)扫平了周边蛮夷,并非无主之地!更要让他们知道,我蓬莱……或许可成为他们在此地的‘向导’与‘盟友’,而非……敌人!”
祸水东引!将秦军的注意力,引向云汐国!让他们鹤蚌相争!
“赵午!”
“属下在!”
“你亲自挑选精通水性的死士,乘快艇,携带我亲笔书信(以秦篆书写,只言此地有海外强虏‘云汐国’侵掠,我‘蓬莱’聚落奋起抵抗,恳请天兵相助),设法突破云汐国舰队封锁,接近秦军船队,递交书信!记住,若事不可为,宁毁书信,不可被俘!”
“诺!属下万死不辞!”
“公输先生!”
“属下在!”
“将缴获的云汐国最强弓弩、焚海油样本,以及李闯送回的战利品中最具异域特色的部分,集中起来,我要让秦军使者看到我们的‘实力’与‘价值’!”
“明白!”
“周文!城内加强戒备,但撤去部分显眼守军,营造一种‘内紧外松’,既有实力又不愿轻易启衅的姿态。同时,派人散播消息,称有‘中土天军’跨海而来,征讨不臣,以安民心,惑敌耳目!”
一道道指令发出,整个蓬莱如同上紧的发条,开始了又一轮险象环生的博弈。这一次,对手是未知的故国舟师,赌注是蓬莱的存亡,甚至是我徐福的性命!
两天后,李闯派快马送回了一批染血的鹰羽大纛、狰狞的图腾柱残片以及几具穿戴奇异的首领尸身(经处理),极大地渲染了蓬莱“平定蛮夷”的功绩。赵午也成功派出了一支敢死队,乘着夜色,驾轻舟,凭借对水文的熟悉,险之又险地穿过了云汐国舰队的警戒缝隙,朝着远方的秦军船队驶去。
等待,前所未有的煎熬。海上的对峙依旧持续,斥候回报,双方时有小规模舟船碰撞、弓弩示威,但大规模冲突尚未爆发。秦军在耐心地观察,云汐国在焦躁地防御。
第五日,黎明。海平面上,突然出现了三艘快艇,打着白旗,径直朝着蓬莱港口驶来!艇上士卒的衣甲制式,分明是秦军模样!
来了!秦军的使者来了!
我立刻下令,港口戒严,但允许其靠岸。同时,在通往勤政堂的道路两侧,命士卒手持缴获的云汐国劲弩、摆出鹰隼部的战利品,无声地展示着力量。
勤政堂内,我端坐主位,周文、公输迁等重臣肃立两侧。堂外甲士环列,杀气森然。
片刻,三名秦军军官在引导下步入大堂。为首者是一名年约四旬的将领,面容肃穆,目光锐利如鹰,身披玄甲,腰佩长剑,虽经远航风霜,依旧带着一股大秦锐士特有的剽悍与威严。他身后两名副手,亦是气息沉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堂内布置,尤其在看到那些奇特的战利品时,目光微凝。
“大秦皇帝陛下麾下,楼船将军,王离,奉旨巡狩东海,见过此地首领。”那将领拱手行礼,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目光直直射向我。
王离?竟是名将王翦之孙,蒙恬麾下的青年将领!我的心猛地一沉,嬴政竟然派了他来?看来对此行极为重视!
我稳坐不动,微微颔首,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原来是王将军驾临。本君徐福,率众远渡重洋,于此辟土立城,号‘蓬莱’。不知将军远来,所为何事?”我刻意略去了“臣”字,点明此地已非秦土。
王离眼中精光一闪,显然对我的名号和无礼并不意外,他沉声道:“徐君先生?果然在此。陛下圣心挂念海外仙山,特遣本将率舟师巡弋,一为探寻长生机缘,二为宣播大秦威德于远域。今见此地有强虏(他目光扫过那些云汐国战利品)侵扰,不知徐君可需天兵助力,共击外侮?”
话语冠冕堂皇,但其中的试探与威胁,不言而喻。他称我为“先生”而非“罪臣”,已是给了台阶,但“共击外侮”之后,恐怕就是“顺天应人,归附王化”了。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陛下挂念,王将军辛苦。蓬莱虽小,然上下一心,已击退鹰隼、山鬼诸部,暂保平安。唯海外云汐国,船坚炮利,凶顽异常,确为心腹大患。若得将军天威相助,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我话锋一转,“不知将军舟师,远来疲惫,粮秣补给可还充足?对此地水文、敌情,又了解几分?”
王离眉头微蹙,显然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秦军虽强,但劳师远征,根基不稳,需要我这个“地头蛇”的帮助。
“徐君不必担忧。”王离淡淡道,“陛下既遣本将前来,自有万全准备。只是,若欲合力破敌,徐君……与这蓬莱之众,当以何身份,助我大秦?”
图穷匕见。他要我表态,是降,是合,还是战?
堂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周文等人屏住呼吸,冷汗浸湿了后背。
我看着王离锐利的目光,心知此刻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投降?嬴政岂会容我活命?合作?与虎谋皮!开战?更是自取灭亡!
沉默良久,我缓缓起身,走到那面缴获的、染血的云汐国鹰旗前,伸手抚过冰冷的旗面,沉声道:“王将军,蓬莱之众,跨海而来,所求不过一安身立命之所。云汐国欲亡我种,毁我家园,乃生死之敌。将军欲宣威海外,扫平不臣,蓬莱……愿为前驱,供其粮秣,献其水道,助将军……立不世之功!”
我转过身,目光迎向王离:“然,蓬莱非秦土,徐福亦非秦臣。合作破敌,可。称臣纳贡,恕难从命!若将军强逼,徐福唯有率蓬莱数千子弟,血战至死,亦不令云汐国坐收渔利!”
话语铿锵,掷地有声。我将选择权,抛回给了王离。是接受一个桀骜但有用的盟友,还是逼反一个熟悉地情、拥有一定实力的敌人,让云汐国得利?
王离死死盯着我,堂内落针可闻。他身后的副手下意识按住了剑柄。
许久,王离嘴角缓缓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权衡后的决断。
“徐君快人快语。”他缓缓道,“既如此,便依徐君之言。蓬莱助我破云汐,我大秦……保蓬莱安宁。”
一场脆弱的、各怀鬼胎的同盟,在这海外孤城的殿堂中,初步达成。
然而,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惊鸿一瞥,带来的不是祥瑞,而是更深不可测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