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夏浅,海风裹挟着咸湿的水汽与万物生长的蓬勃气息,浸润着蓬莱城。持续数月的安宁,如同温润的雨水,滋养着这片新生之地。城墙愈发高大坚固,城内屋舍俨然,街市间人流渐密,甚至有了专事贸易的坊区,用剩余的盐铁、陶器,与山鬼部乃至更远处零星而来的土着部落交换皮毛、药材、奇异果蔬。孩童的嬉闹声与工匠区的锤锻声交织,竟有了几分盛世雏形的喧腾。
然而,在这片看似蒸蒸日上的景象之下,我的心却如同海边的礁石,时刻感受着来自深海的、无形的压力。
定鼎四司之后,蓬莱的运转确实高效了许多。司徒周文将民政打理得井井有条,户籍日增,仓廪渐实。司空公输迁的工匠营,依托蛇谷矿坑与初步摸索出的燃煤技法,军工产出稳定提升,军士被甲率已过三成,锋利的青铜兵器逐渐取代了粗陋的石骨之器。司马陈敖整军经武,操练不懈,防务森严。镇西将军李闯则如同一把始终出鞘三分的利刃,巡弋西陲,将鹰隼部残存势力牢牢锁死在黑风谷内,偶有遭遇,皆以雷霆手段剿灭,边境可谓靖平。
但那份来自海上的隐忧,始终萦绕不去。自那次寒潮中惊鸿一瞥后,那些形制古怪的快舟便如同鬼魅,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始终与蓬莱保持着一种诡异的距离,既不靠近接触,亦不退去远离。它们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蓬莱欣欣向荣的肌体深处。
这一日,我正与陈敖、周文、公输迁商议夏收及后续开拓事宜,新任的司闻吏(从年轻吏员中提拔的心腹,名唤赵午)匆匆入殿,面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卷湿漉漉的、材质奇特的褐色软革。
“主公,巡海哨船回报,昨日黄昏,于东北五十里外海域,再次发现那三艘怪舟踪迹。此次……它们并非游弋,而是聚拢一处,似在……打捞何物。”赵午气息微促,将手中软革呈上,“其后,其中一舟放下小艇,靠近我哨船,未有任何敌意举动,只以此物包裹一石,抛投过来,便迅速离去。”
我接过那卷软革,触手滑韧,非皮非布,隐隐有股海腥气。展开一看,上面以某种黑色颜料,画着些曲折的线条与奇特的符号,似图非图,似文非文。中间包裹着一块鸡蛋大小、布满孔洞的灰白色石头,入手极轻。
“此乃何物?”陈敖凑近观看,眉头紧锁,“图画?鬼符?”
公输迁拿起那块石头,仔细摩挲,又放在鼻尖嗅了嗅,眼中露出惊疑不定之色:“主公,此石……非金非玉,质地奇特,多孔轻盈,似火燎之痕……倒像是……海中巨鱼之骨,或是某种珊瑚礁石?然纹理又似有所不同。”
我凝视着那些陌生的符号,心中波澜涌动。这不是袭击,也不是简单的窥探。这是……沟通的尝试?一种极其谨慎、充满试探的接触。对方在海上活动,用这种奇异材质传递信息,其文明形态,恐怕与中原、乃至与山鬼部、鹰隼部都截然不同。
“可能解读?”我看向赵午及在场众人。
赵午苦笑摇头:“属下无能,已询遍营中通晓各地土语的向导,皆言不识。山鬼部巫祝亦曾暗询,亦摇头不解。”
“海外来客……”我缓缓坐回案后,手指轻叩着那块奇特的石头,“其舟迅捷,其物非常,其意难测。是友是敌,殊难预料。”
“主公,管他是何方神圣!”李闯听闻,按剑喝道,“鬼鬼祟祟,非奸即盗!不若让末将率舟师出海,擒他几条船来,一看便知!”
“不可鲁莽!”陈敖立即反对,“海上非我所长,敌情不明,舟师新创,岂可浪战?若一击不中,反结强敌,如何是好?”
周文亦忧心忡忡:“然置之不理,亦非良策。彼等既能寻至此处,恐难久瞒。若其与鹰隼部或山鬼部有所勾结,于我大为不利。”
殿中一时沉寂。这突如其来的“信物”,比明刀明枪的敌人更让人心烦意乱。
我目光扫过案上软革,又望向殿外蔚蓝的天空与更远处无际的大海,心中已有决断。避,是避不开的。这海外来客,是福是祸,终究要面对。
“赵午。”
“属下在。”
“加派哨船,扩大巡海范围,严密监视对方动向,但绝不可主动挑衅。另,挑选机警可靠、精通水性之人,设法学习其舟船驾驭之术,暗中绘制其船只形制。”
“诺!”
“公输先生,此物交由你仔细研究,看能否仿制,或探知其来历用途。”
“遵命。”
“陈敖,水军操练需加紧,多造快艇,熟悉水文,以备不测。”
“末将明白!”
“至于这‘信’……”我拿起那卷软革,目光深邃,“暂且收存。彼既不露真容,我亦不必急于回应。且看其下一步动作。眼下,夏收在即,开拓新田、巩固内政,方是根本。”
众人领命而去。我独坐殿中,再次展开那软革,指尖划过那些陌生的符号。海外来客,终于不再满足于远观了么?这小小的信物,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注定要在这片刚刚安稳下来的土地上,激起新的、难以预料的波澜。
槎影已现,瀛洲之谈,或许才刚刚开始。而蓬莱的未来,也因此增添了更多未知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