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堆篝火在河滩高处熊熊燃烧,青烟笔直升起,在傍晚微带凉意的空气中划出三道清晰的信号。对岸的丛林在短暂的寂静后,传来了枝叶摩擦的密集声响。近百名山鬼部战士如同鬼魅般现身,他们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充满示威性的肃杀,而是呈现出一种训练有素的扇形护卫阵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河滩两侧。居中而立的,依旧是那位头戴沉重羽冠、脸上涂满赭石与黑色交错纹路的高大首领。他手中紧握的,正是那柄象征血盟的青铜短剑。
我站在河滩我方一侧,身后是二十名精选的护卫,甲胄鲜明,持弩按剑,肃立无声。陈敖立于我身侧半步之后,眼神锐利地观察着对岸的每一个细节。我手中捧着那柄新铸的青铜剑,剑身云雷纹在夕阳下流淌着暗金色的光泽,与对方手中那柄略显粗犷、染过血的短剑,形成了奇特的对照。
没有言语。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以及火堆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我向前走了三步,停在河水边缘。然后,将手中的青铜剑缓缓平举,剑尖朝向对岸,但微微下垂,这是一个兼具展示与非攻击性的姿态。我目光平静地迎向山鬼部首领的视线。
他同样向前迈了几步,沉重的步伐踏在鹅卵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举起手中的短剑,与我隔空相对。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充满了审视、权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柄崭新精美青铜剑的好奇。
僵持了约莫十次呼吸的时间。他终于动了。他左手抬起,打了一个复杂的手势。他身后一名战士快步上前,将一张卷起的、边缘粗糙的兽皮放在河滩中央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上,然后迅速退回。
我微微颔首。陈敖会意,也派出一名手下,将我们准备好的一小袋雪白的盐和一面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放在了那张兽皮旁边。
交换信物完成。但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交锋。我朝陈敖示意。陈敖深吸一口气,用这半个月来勉强学会的几个山鬼部词汇,配合着清晰的手势,艰难地开始传达我们的意图。
他先指向西北方向,做出鹰隼飞翔和攻击的动作,然后指向我们双方,再双手握拳,并在一起,表示共同对抗。接着,他指向自己的耳朵,又模仿狼嚎,脸上露出疑惑和警惕的神色,最后摊开手,表示需要了解、需要方法。
山鬼部首领静静地听着,看着,脸上厚重的油彩掩盖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闪烁着幽光。他身后那些战士,也个个如同石雕,唯有紧握武器的手,显露出他们并非放松。
陈敖说完,场面再次陷入沉寂。山鬼部首领沉默了许久,久到夕阳又下沉了一分,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终于动了。他没有看陈敖,目光依旧锁在我身上。他抬起手,没有打复杂的手势,只是用一根手指,先点了点我们放在石头上的盐和镜子,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指向了我们身后望海营的方向,更具体地说,是指向了营地中隐约传来的、叮当作响的打铁声的方向。
他的意思明确无误:盐和镜子,不够。他想要……制造这些金属工具的技术,或者至少是更大量的金属工具本身。
我的心微微一沉。果然,这些土着的智慧和眼光,远超乎简单的物欲。他们看到了更根本的东西——力量之源。
我缓缓摇头。同样没有言语,我伸手指了指那袋盐,又指了指天空、河流、土地,然后指向他们,做了一个交换的手势。意思是,我们可以用盐等物资,交换我们需要的信息和未来的合作。但技术,不行。
首领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甚至是一丝嘲讽。他猛地将手中的青铜短剑插入脚下的鹅卵石中,发出“铿”的一声。然后,他指向对岸的丛林,又指向西北方,最后做了一个横扫的动作,意思很明显:没有更强的力量,结盟毫无意义,大家都会被鹰隼部扫平。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双方护卫的手都按上了武器。
我沉默片刻,知道必须拿出更有力的东西。我回头对陈敖低声吩咐了几句。陈敖转身,从一名护卫手中接过一个长条形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两件东西:一把我们新改进的、带有更省力滑轮组的强弓,和一支淬了新型混合毒液、闪烁着幽蓝光泽的三棱箭镞。
我拿起强弓,示意一名护卫将一支普通箭矢射向远处一棵大树。箭矢深深钉入树干。接着,我亲自拿起那把强弓,搭上那支毒箭,瞄准更远处一棵树的树枝。弓弦发出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嗡鸣,毒箭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乌光,精准地射断了那根手腕粗的树枝,断口处,迅速蔓延开一丝不正常的黑色。
我放下弓,看向山鬼部首领。我的意思很明确:我们可以提供更强大的武力支持,但核心技艺,需要等价交换,或者,用实实在在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情报和战略协同来换。
首领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支毒箭造成的效果上,又看了看我手中的强弓。他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那些如同石雕般的战士,眼神中也流露出了震惊和贪婪。
漫长的沉默再次降临。夕阳终于沉下了远山,只留下漫天绚烂的晚霞,将河水染成了一条流淌的锦带。
山鬼部首领终于动了。他拔出了插在地上的短剑。他没有再提技术的事,而是走到那块大石旁,拿起那袋盐,掂了掂,又看了看那面镜子,最后,目光落回我脸上。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然后指向西北方,又指向我们双方,最后,重重地顿在地上。
他取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串用野兽牙齿和彩色石子串成的项链,扔到了放着盐和镜子的兽皮上。然后,他指向陈敖刚才提出的关于狼嚎传讯的问题,又指了指那串项链。
我明白了。他同意了以情报和战略协同为基础的同盟,暂时搁置了技术索求。那串项链,或许是他们部落更高层级的信物,或者,象征着下一次更具体信息交换的地点或方式。
我缓缓点头,也将手中的新铸青铜剑,轻轻放在了那串项链旁边。
河滩之上,没有歃血为盟的誓言,没有慷慨激昂的承诺。只有沉默的器物交换,和两个不同世界首领之间,在夕阳余晖下达成的、基于生存与利益的、脆弱而现实的契约。
盟约已立,内容空泛,前途未卜。但至少,望海营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和一个可能窥探强敌弱点的窗口。
我转身,带着护卫缓缓退入渐浓的暮色。身后,山鬼部的人群也无声地消失在丛林的黑暗中。只有那堆篝火,还在河滩上孤独地燃烧着,映照着中间大石上那几件象征着合作与猜忌并存的信物。
界河之水,依旧东流。而两岸的命运,从这一刻起,更加紧密地、也更加危险地纠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