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器坊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吴执事与陆清弦身上,确切地说,是聚焦在吴执事手中那柄乌黑匕首,以及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激动上。一个筑基期的炼器执事,竟会为一柄无灵凡器如此动容,这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
吴执事没有在意众人的目光,他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仔细端详了匕首片刻,才再次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陆清弦,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
“陆师侄,你方才说,是胡乱琢磨,侥幸成功?” 他缓缓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这绝非侥幸二字可以解释!此等成器,已臻凡铁技艺之化境!老夫浸淫炼器数十载,见过无数所谓‘凡器大师’,能达此境者,寥寥无几,且无不是耗费毕生心血钻研!你年不过弱冠,入门仅数载,如何能掌握这等技法?”
他向前踏了一步,逼近陆清弦,眼中充满了探究与求知的光芒:“告诉老夫,你是如何做到的?那锻打手法,看似简单重复,实则暗合古法‘叠锻’精要,却又似乎有所不同,节奏、力道、落点,妙到毫巅!你究竟折叠锻打了多少次?还有那火候,看似寻常地火,你却将其控制在如此精微的区间,既能软化铁质排出杂质,又不过度烧损,你是如何判断的?最关键的,是那淬火!用最普通的山泉水,却能激发出此等锋芒与韧性并存的特质,时机、角度、冷却方式,定有独到之处!陆师侄,可否为老夫解惑?”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轰向陆清弦,每一个都直指炼器技艺的核心难点。周围弟子听得心神摇曳,他们这才知道,原来那看似枯燥的捶打、简单的淬火,竟蕴含着如此高深的学问!看向陆清弦的目光,更加充满了不可思议。
陆清弦面对吴执事迫人的气势和连番追问,神色依旧平静。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略一沉吟,他拱手道:“吴执事谬赞了,弟子愧不敢当。弟子确实只是根据一些杂书野记上的零星记载,结合对凡铁烧红、变软、遇冷变硬这些粗浅特性的观察,胡乱尝试而已。”
他避开了具体的次数、温度等数据,只从“原理”层面,用最朴素的语言解释:“至于手法,弟子只是觉得,铁块如面团,杂质如砂砾,反复折叠捶打,总能把砂砾挤出来些,让面团更匀。火候嘛,看铁块颜色变化,觉得差不多了就停。淬火更是简单,烧红了往冷水里一插,只是插的时候手稳些,莫要乱晃罢了。至于那本《炼器入门粗解》,” 他适时地提到,“弟子对照自己胡乱尝试的体会,发现其中关于黑铁赤铜熔炼、乃至淬火用水等记载,似乎有些模糊甚至不妥之处,便斗胆按自己想的试了试,没想到歪打正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将自己惊人的成果归因于“观察仔细”、“手稳”、“胡乱尝试”和“歪打正着”,绝口不提任何高深理论或系统传承。但吴执事是何等人物,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观察颜色?手稳些?胡乱尝试?” 吴执事眼睛微微眯起,他非但没有被陆清弦这番“朴实”的解释说服,反而心中惊意更甚!能通过观察颜色精确判断火候,这需要对材料在不同温度下的状态变化了如指掌!能控制锻打节奏力道到那种程度,这需要对力量、对材料形变的感知达到匪夷所思的精细!能用普通山泉水淬出如此性能,这需要对热量传导、相变原理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这绝不是“胡乱尝试”能达到的!这背后,必定有一套极为完整、深刻、甚至可能源自上古的炼器理念和技艺体系作为支撑!只是这陆清弦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不愿、或不能明言罢了。
而且,陆清弦提到《炼器入门粗解》的谬误,更是让吴执事心中一凛。那本书的错漏,他自然清楚,但那是针对毫无基础的弟子而言。可陆清弦不仅能指出谬误,还能“按自己想的”尝试出正确方法,这已不是简单的纠错,而是具备了开创性的思路和能力!此子对炼器之“道”的理解,恐怕已不在单纯“术”的层面!
想到这里,吴执事看向陆清弦的眼神,已不仅仅是欣赏,更带上了一丝炙热。如此良才美质,天赋、悟性、心性俱是上上之选,更重要的是那份不居于成法、敢于探索的灵性,实乃百年难遇的炼器奇才!若能收归门下,悉心调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甚至可能将外门炼器堂带到一个新的高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肃穆。他环视一周,目光在那些目瞪口呆的炼器堂弟子脸上扫过,最后重新定格在陆清弦身上,声音清晰、沉稳,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在寂静的炼器坊内回荡:
“陆清弦师侄。”
他略微停顿,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入耳。
“老夫吴镇,忝为青云门外门炼器堂执事,筑基初期修为,浸淫炼器之道五十有七载。虽不敢称宗师,于这炼器一途,也略有心得,尤擅金铁之属、凡器炼制。”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期待:“老夫观你方才所言所行,于炼器一道,天赋异禀,悟性惊人!更难得的是心性沉稳,观察入微,不泥古,不盲从,有开宗立派之气象!仅凭自学摸索,便能触类旁通,将凡铁技艺推至如此化境,实乃老夫生平仅见之奇才!”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郑重宣告:
“老夫,愿收你为关门弟子,倾尽毕生所学,悉心教导,将一身炼器技艺,尽数传授于你!助你在此道上登堂入室,未来成就,必不可限量!陆师侄——”
他目光炯炯,带着无比的诚意与期盼:
“你可愿意,拜入老夫门下?”
“轰——!”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万钧巨石,整个炼器坊瞬间炸开了锅!所有围观的弟子,无论是炼器堂的还是闻讯赶来的其他堂口弟子,全都惊呆了,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惊呼和哗然!
“吴执事要收徒?!还是关门弟子?!”
“我的天!陆清弦走了什么狗屎运?!”
“筑基期炼器师主动收徒啊!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
“一步登天!真是一步登天啊!”
“从此在宗门就有靠山了!资源、指点、地位……全都有了!”
“羡慕死了!我怎么没这运气!”
惊呼、羡慕、嫉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人群中翻腾。所有人都认为,陆清弦绝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个外门弟子,能被筑基期的炼器执事看中收为亲传,意味着从此身份、资源、前途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无数道羡慕到发红的目光,死死钉在陆清弦身上,等待着他跪下拜师的那一刻。
就连一直守在门口的王大锤,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拳头紧握,为陆清弦感到由衷的高兴。
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足以改变命运的橄榄枝,面对吴执事那殷切期盼的目光,面对周围无数羡慕嫉妒的视线,陆清弦的神色,却依旧是那般……平静。
他没有激动,没有狂喜,甚至没有明显的犹豫。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吴执事,眼神清澈,不起波澜。
片刻的沉默,让喧嚣的炼器坊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陆清弦后退一步,对着吴执事,躬身,深深一礼。姿态恭敬,无可挑剔。
然后,他直起身,迎着吴执事略显错愕的目光,语气诚恳,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开口:
“吴执事厚爱,弟子陆清弦,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继续道,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坚定:
“只是,弟子资质鲁钝,性情愚顽,所学向来庞杂,于丹、阵、符、乃至修行剑道,皆有兴趣涉猎,却无一精深。于炼器一道,实乃兴趣使然,偶有闲暇胡乱摆弄,并未有深入钻研、以此为毕生业志之心。”
他看着吴执事眼中光芒微微黯淡,话锋依旧平和:“弟子自入道以来,心向剑道,志在长生。修行之路,崎岖漫长,已觉心力有限,时间紧迫。若再分心于炼器精研,恐贪多嚼不烂,两相耽误。届时,非但炼器一道难以有成,恐亦辜负执事殷切期望,耽误自身修行。此非弟子所愿,亦恐非执事乐见。”
他再次拱手,姿态放得很低,理由却无可指摘:“执事美意,弟子心领。然人贵有自知,亦贵在专一。弟子志不在此,不敢耽误执事时间,更不敢辜负执事传承之重托。还望执事体谅。”
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
一个筑基期炼器执事主动提出的、收为关门弟子的天赐良机,他竟然就这么平静地、礼貌地、却无比坚定地……拒绝了?!
整个炼器坊,陷入了比刚才宣布收徒时更加死寂的沉默。所有人都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滚圆,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拒绝?他怎么敢?他凭什么?!
吴执事脸上的错愕渐渐转为深深的惋惜,他紧紧盯着陆清弦,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虚伪或犹豫,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清澈的坦然与坚定。他知道,此子心意已决,绝非故作姿态。
沉默良久,吴执事才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遗憾。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他缓缓说道,声音有些干涩,“可惜,可惜了啊……一棵绝佳的炼器苗子,却志在他方。天道予你如此禀赋,你却……唉。”
他摇了摇头,但眼中的欣赏并未完全退去,反而因陆清弦这份清醒的认知和坚定的心志,更添了几分复杂。他收起那柄乌黑匕首,递还给陆清弦,语气恢复了执事的威严,却多了一丝难得的温和:
“罢了。既然你志在剑道,老夫也不便多言。不过,炼器与剑道,亦有相通之处。你若日后在炼器上遇到疑难,或想精研此道,随时可来炼器堂寻老夫探讨。这炼器坊,你想用,也随时可用。”
“多谢吴执事体谅,厚爱。” 陆清弦双手接过匕首,再次郑重道谢。
吴执事摆摆手,不再多言,只是又深深看了陆清弦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印下来,然后转身,对着周围仍处于石化状态的弟子们沉声道:“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说罢,背负双手,步履略有些沉重地,向着后堂走去。背影竟显出几分萧索。
陆清弦对周围那无数道呆滞、茫然、仿佛看怪物般的目光视若无睹,将匕首收起,对还在发愣的王大锤点了点头:“王师兄,我们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依旧寂静无声、自动分开道路的人群,离开了炼器坊,消失在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炼器坊内凝固的气氛才轰然炸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激烈、都要不可思议的议论声,如同火山般爆发!
“拒、拒绝了?!他真的拒绝了?!”
“我的老天爷!我是不是在做梦?!”
“筑基执事收徒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是疯了吗?还是真有更大的倚仗?”
“剑道?他剑法是很厉害,可炼器前途也不差啊!怎么能……”
“看不懂,完全看不懂!这陆清弦,太神秘了!”
“从今天起,他就是我外门第一奇人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以比“废铁炼神兵”更快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外门,甚至再次惊动了内门某些角落。
陆清弦,再次以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方式,做出了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选择。他的形象,在众人心中,变得更加扑朔迷离,高深莫测。别人求之不得的机缘,他弃如敝履。是狂妄无知,还是胸有丘壑,志存高远?
没有人知道答案。只知道,这个从杂役院走出的少年身上,笼罩的迷雾,越来越浓了。
炼器坊后堂,吴执事独自立于窗前,望着陆清弦离去的方向,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块冰冷的玄铁。许久,他才对侍立在一旁、同样满脸不可思议的心腹弟子,喟然长叹,声音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此子,心性之坚,眼界之高,所图之大……深不可测啊。”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沉沉夜空,仿佛看到了某些更加遥远的未来。
“他日成就,恐非我等……所能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