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阳光正好。陆清弦刚将一根歪脖子枯木劈成均匀的几段,正擦着汗,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砰砰”的闷响,夹杂着一声气急败坏的咒骂。
“他娘的!这什么鬼木头!比铁还硬!”
声音粗犷,带着火气。陆清弦循声望去,只见几十步外,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对着棵碗口粗、树皮呈暗青色的硬木发狠。那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穿着杂役的灰布短打,袖子挽到肘部,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他手里抡着一把缺口卷刃的旧斧头,正一下下地劈在树干上,火星四溅,木屑横飞,但那树干只是被砍出些白印和浅坑,纹丝不动。
是王大锤。膳堂的杂役,陆清弦认得。据说天生神力,但灵根是比陆清弦好不了多少的四灵根,修行缓慢,卡在炼气一层好几年了,平日里在膳堂专司劈柴挑水这些重活。
此刻的王大锤,显然是被这棵硬木给“杠”上了。他憋得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起,一斧重过一斧,可那硬木仿佛铁铸的一般,只在斧刃下留下道道白痕,反震之力震得他虎口开裂,鲜血淋漓。旁边地上散乱地堆着些劈好的柴,但大多劈口毛糙,大小不一,显然是费了牛劲才弄开的。
“这劳什子东西!老子还不信劈不开你!” 王大锤喘着粗气,又狠狠劈了一斧。“铛”的一声,斧头被弹开,差点脱手,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气得将斧子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骂骂咧咧。
陆清弦心中一动,扛着自己的黑棍走了过去。
“王师兄?” 他开口招呼,声音平和。
王大锤闻声抬头,见是陆清弦,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挠了挠头,瓮声瓮气道:“是……是陆师兄啊。” 他听过陆清弦的“事迹”,虽然觉得他扫山门是倒霉,但那份“敢”在掌门讲道时“睡着”的胆量(或者说傻气),倒是让他有些佩服。此刻自己这副狼狈相被撞见,更觉不好意思。
“陆师兄也来劈柴?” 王大锤没话找话,目光落在陆清弦肩上的黑棍上,眼神有些古怪。这陆师兄……用棍子劈柴?还劈得动?
陆清弦点点头,目光落在那棵暗青色硬木上,走近几步,仔细观察。这树他认识,是铁檀木的一种变种,木质极为细密坚硬,堪比凡铁,寻常斧斤确实难伤。但……
“这是铁檀木,” 陆清弦开口道,声音依旧平静,“木质极硬,纹理扭结,寻常劈法确实费力。”
王大锤苦着脸:“俺也知道这木头硬,可今日的柴火份额还差好些,管事催得紧,就剩这棵了……这纹理乱七八糟,跟麻花似的,哪找得着裂隙?”
陆清弦没说话,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铁檀木的树干。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沿着树皮粗糙的纹路移动,时而轻按,时而停顿。体内那缕灰蒙蒙的“混元一气”,悄然顺着指尖,化作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感知,渗透进树皮之下,感受着木质的纹理走向、结节分布、以及那极其细微的、因生长应力而形成的、肉眼难辨的薄弱线条。
王大锤在一旁看着,有些纳闷,但见陆清弦神情专注,也不好打扰。
片刻,陆清弦收回手,站起身,指着树干中下部一处不起眼的、略有些凹陷的树疤旁侧,道:“从此处,斜向上四十五度,用斧背着力,先震,再劈。三斧之内,可开。”
王大锤瞪大了眼睛,看看陆清弦指的地方,又看看他,一脸不信:“这儿?陆师兄,你没开玩笑吧?这地方看着跟别处没啥两样啊!还斜着劈?斧背?”
“试试无妨。” 陆清弦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是他连日来,与手中黑棍、与无数树木“交流”后,培养出的一种奇特直觉。他能“感觉”到,那里是这棵铁檀木纹理最纠结、但也最脆弱的一个“节点”。
王大锤将信将疑,捡起地上的破斧头,走到陆清弦所指的位置。他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起,按照陆清弦说的,将斧头调转,用厚重的斧背,瞄准那个点,运足力气,狠狠砸下!
“砰!”
一声闷响,不同于之前斧刃砍入的清脆。铁檀木剧烈一震,木屑纷飞中,树皮炸裂,一道细微的、但清晰的裂纹,沿着树疤的边缘蔓延开来!
王大虎眼睛一亮,不待陆清弦再提醒,第二斧紧跟着落下,依旧是斧背,力道更沉,角度更刁。
“咔嚓!”
裂纹扩大,向内延伸。
第三斧,他换了斧刃,顺着裂纹的走向,斜斜劈入!
“哗啦——”
碗口粗的铁檀木,应声而开!断口虽然不算光滑,但比起他之前劈的那些柴,已是天壤之别!
王大锤握着斧头,愣愣地看着地上裂成两半的木头,又抬头看看一旁神色平静的陆清弦,嘴巴张了张,半天没说出话来。
“神……神了!” 好半晌,他才憋出两个字,看向陆清弦的眼神,已经从刚才的尴尬、不信,变成了震惊和佩服,“陆师兄,你……你怎么看出来的?这木头纹理乱七八糟,俺劈了半天都没找着门道,你一指就……”
陆清弦笑了笑,那笑容带着点朴实的憨厚,摆摆手:“劈得多了,胡乱琢磨的。这铁檀木看着纹理扭,其实也有规律,顺着它的‘劲’走,省力不少。”
他这话半真半假。真的部分,是他确实劈柴劈出了经验,对木材纹理有了远超常人的敏感。假的部分,是他能如此精准地找到那个“节点”,靠的并非全是经验,更多是《混元一气诀》带来的、对木属性灵气和物质结构的细微感知,以及连日来“意与木合”的体悟。不过这些,自然不能对外人说。
王大锤却信以为真,或者说,他更愿意相信是陆清弦经验丰富。他本就憨直,没什么弯弯绕,此刻见陆清弦轻描淡写就解决了困扰他半天的难题,心中那点佩服顿时化为了亲近。
“陆师兄,你真厉害!” 王大锤竖起大拇指,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俺在这膳堂劈了三年柴,自认也算把好手,可跟你一比,差远了!你是咋琢磨的?教教俺呗?”
陆清弦看着王大锤真诚而带着恳求的眼神,心中微动。在杂役院,人情冷暖他见得太多了。王大锤这种直来直去、没什么心眼的性子,倒让他生出几分好感。而且,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尤其在这底层挣扎的杂役堆里。
“谈不上教,互相切磋吧。” 陆清弦语气缓和了些,指了指地上劈好的柴,“你看,你力气是够的,斧法也猛,但发力太直,不会用巧劲。劈柴不是光凭蛮力,得看纹理,顺着它的‘势’走。比如这斜劈,用斧背先震开缝隙,再下斧刃,就省力得多……”
他蹲下身,捡起一根劈得毛糙的木柴,比划着纹理走向,又拿起王大锤的斧头,示范了几个发力的技巧。这些技巧,有些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有些则是“意与木合”时领悟到的用力法门,虽然粗浅,但对于纯靠力气的王大锤来说,无异于醍醐灌顶。
王大锤听得连连点头,眼睛发亮。他是个实心眼,觉得陆清弦肯教他,就是看得起他,心里感激,学得也格外认真。
“还有,劈柴前,别急着动手。先摸摸木头,感受一下它的纹理走向,哪里硬,哪里软,心里有个数。下斧的时候,腰腹要稳,力从地起,经腰背,过手臂,最后传到斧头,要一气呵成,不能断……” 陆清弦一边说,一边随手拿起自己的黑棍,对着旁边一段普通枯木轻轻一划。没有用力劈砍,只是顺着纹理一划,枯木便应手而开,断面平滑如镜。
王大锤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陆师兄,你这棍子……也好生厉害!看着不起眼,用起来比斧头还利落!”
陆清弦笑了笑,没解释黑棍的来历,只是道:“工具趁手而已。关键还是用的人。”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日头已西斜。王大锤在陆清弦的指点下,又劈了几段柴,果然顺手了许多,效率大增,乐得他合不拢嘴。
“陆师兄,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王大锤抹了把汗,真诚地道谢,“要不是你,俺今天这柴怕是劈不完了,回去又得挨管事骂,克扣饭食。以后……以后俺能常来跟你一起劈柴不?俺力气大,能帮你搬搬扛扛!”
陆清弦看着王大锤憨厚的笑容,和他那双满是老茧、裂着口子的大手,点了点头:“行啊,这地方清静,你来就是。互相也有个照应。”
“哎!好嘞!” 王大锤高兴地应下,帮着陆清弦将他劈好的柴也捆扎起来。两人一起,扛着沉甸甸的柴捆,踏着夕阳的余晖,朝山下走去。
一路上,王大锤打开了话匣子,抱怨膳堂活重,管事刻薄,修炼时间少得可怜,发的丹药也劣质。陆清弦大多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心里却对这憨直的汉子多了几分了解。同是底层杂役,挣扎求存,各有各的难处。
回到杂役院,两人在柴房交了差,各自领了铜钱。王大锤非要分一半给陆清弦,说是学费,被陆清弦坚决推拒了。
“王师兄客气了,互相帮衬罢了。以后常来便是。” 陆清弦拍拍他结实的肩膀。
王大锤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用力点头。
自那日后,王大锤果然成了后山杂木林的常客。他力气大,肯吃苦,人又实诚,得了陆清弦指点,劈柴效率和质量都提升了一大截,柴房管事对他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他对陆清弦更是打心眼里佩服,一口一个“陆师兄”叫得亲热,搬柴、清理场地这些杂活都抢着干。
陆清弦也乐得清闲,有人分担劳力,他更能专注于“淬炼”本身。他依旧每日劈柴,与黑棍的感应也日渐清晰。那丝微弱的温热感,从最初的若有若无,变得稳定了许多。棍身表面,偶尔在特定角度的阳光下,能看到一抹极淡的、暗褐色的光泽,仿佛沉睡的古木,正在缓缓苏醒。
而王大锤的存在,也给他枯燥的劈柴生活,带来了一丝人气和暖意。两人偶尔休息时,会坐在石头上,就着凉水啃干粮,聊些杂役院的琐事,修炼的苦恼,或者对未来的渺茫憧憬。同是天涯沦落人,在这冰冷的修仙界底层,这份简单的互助和陪伴,显得弥足珍贵。
陆清弦依旧沉默寡言,依旧每日扛着那根不起眼的黑棍去劈柴。杂役院里关于“劈柴狂魔陆三年”的议论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陆三年和王大锤那两个怪人,天天泡在后山劈柴”的新谈资。
没人知道,在那单调重复的劈砍声中,在那根看似烧火棍的黝黑木棍里,正发生着怎样细微而坚定的变化。也没人知道,这个被他们视为“魔怔了”、“没出息”的杂役,体内运转着何等玄妙的功法,心中又藏着怎样的秘密与野望。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在崎岖的山路上。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但至少此刻,有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