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陆清弦就睁开了眼。胸口那块残卷像是揣了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慌。他躺在硬板床上,盯着漏风的屋顶,听着同屋杂役此起彼伏的鼾声,一动不动,像一具等待行刑的僵尸。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他翻身坐起,动作僵硬。摸了摸袖中那小小的、要命的油纸包,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是生是死,就看今天了。”
青云峰,问道台。高悬于主峰之巅,云海之上,白玉铺就,可纳万人,是青云门最重要的讲道场所之一。平日里云雾缭绕,唯有掌门开坛或重大庆典时,阵法开启,云开雾散,露出其庄严肃穆的全貌。
陆清弦随着杂役人流,顺着蜿蜒陡峭的山道向上爬。越往上,灵气越浓郁,压迫感也越强。周围是与他一样穿着灰扑扑杂役服的弟子,大多沉默,神情麻木,只有眼中偶尔闪过对高处的向往。更前方,是青色外门弟子服,再往前,是白衣内门弟子,如同泾渭分明的潮水,将问道台分割出等级森严的区域。
他选的位置很有讲究——最后排边缘,靠近一条通往侧后方小路的通道旁。这里相对不那么拥挤,身后是光滑的山壁,有块略凸起的、未经打磨的石头。位置不显眼,但又不在最角落。周围杂役不少,能形成“人证”和“背景板”。
站定,他微微垂眼,目光扫过全场。高台之上,数位气息渊深的长老已端坐两侧蒲团,闭目养神。其中一位身穿赤红丹袍、面容古板的老者,尤其引人注目——赤炎真人,丹堂首席,以性情严苛、最重规矩闻名。陆清弦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移开目光。执法弟子们如标枪般立在广场四周边缘,目光如鹰隼,扫视着黑压压的人群。整个问道台,除了山风拂过衣袂的细微声响,落针可闻。
辰时三刻,九声浑厚悠长的钟鸣,自峰顶最高处的“警世钟”传来,声波涤荡,扫清了最后一丝杂音。所有人,无论内门外门杂役,尽皆屏息凝神,躬身肃立。
天际,一道青色遁光如长虹经天,划破云海,瞬息而至,落在高台中央。青光敛去,现出一位身着青色道袍、头戴玉冠、面容清矍、双目如古潭深井的中年道人。他没有散发出惊天动地的威压,但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天地的中心,自然,和谐,却又高远莫测。
青云门掌门,元婴大能,青玄真人。
“恭迎掌门真人!” 数万人齐声唱喏,声震云霄。
青玄真人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拂袖盘膝而坐。道音随即响起,不高亢,不激烈,却清晰无比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直抵心底。
“今日,讲炼气化神之要……”
陆清弦强迫自己收敛心神,仔细聆听。并非作伪,元婴大能讲道,字字珠玑,直指本源,对他这个刚刚窥见修炼门径的菜鸟而言,简直是天籁。青玄真人从灵气本质讲起,到如何引气入体,如何搬运周天,如何淬炼灵力,如何感应神魂……深入浅出,许多他修炼《混元一气诀》时模模糊糊的感悟,此刻豁然开朗。他甚至感觉停滞不前的修为瓶颈,都有了一丝松动。
但越是这样,他内心越是煎熬。一边是大道纶音,醍醐灌顶;一边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步步紧逼。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越发苍白——这倒正好符合他“抱病在身、强撑听道”的人设。
时间,在道音潺潺中流逝。日头渐高,已近午时。
陆清弦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悄悄运转《混元一气诀》,不是修炼,而是按照推演好的方式,刻意扰动体内气息。心脉处,属“火”的灵力被微微催动,升腾燥热;肾脉处,属“水”的灵力被刻意滞涩,下行不畅。一股虚火上涌的感觉冲上头顶,让他真的开始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耳鸣,脸颊也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同时,连日“表演”的疲惫,加上此刻真正的精神紧张,让他眼底布满血丝,呼吸也略微粗重。
“就是现在……”
当日晷的影子即将指向午时三刻的刻度时,陆清弦动了。
他先是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仿佛站立不稳。然后用左手扶住额头,眉头紧皱,露出一副“强忍不适”的表情。这个动作极其自然,就像任何一个身体不适又强打精神的人会做的那样。扶额的同时,他右手缩在袖中,指甲以极轻微、极快的速度,划破了袖内夹层中那个油纸包的一角。
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灰褐色粉末,顺着他的袖口滑落,飘洒在他身前半步的地面上。他站的位置靠近山壁,有细微的山风从背后通道吹来,恰好将这几乎无味的粉末气息,卷向他口鼻的方向。他“不经意”地、深深地、带着疲惫地吸了一口气。
粉末入鼻,带着一丝极淡的、草木灰般的味道。紧接着,一股难以抗拒的深沉倦意,混合着之前气血上涌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这倦意并非让人立刻昏死,而是如同温水煮青蛙,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意志,让人只想放下一切,沉入最黑暗、最安宁的梦乡。
陆清弦心中警铃大作,拼命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向高台,看向那讲述大道的身影,但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重。视线开始模糊,青玄真人的身影在眼中化作一团柔和的光。道音依旧在耳畔回响,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变得遥远而飘渺。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后倾,恰好靠在了身后那块凸起的石头上。石头冰冷坚硬的触感从背部传来,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倚靠感”和“安心感”。他最后“挣扎”了一下,脖颈似乎还想挺直,但终究无力地垂落,脑袋歪向一侧,靠在了石壁上。
呼吸,变得绵长。起初只是比平时略深,略缓。在极度寂静、只有道音回荡的问道台上,这细微的变化,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几息之后,呼吸声渐渐加重,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从鼻腔深处发出的、轻微的阻塞音。像是什么东西在狭窄的管道里轻轻摩擦。
然后——
“呼……”
一声悠长的、带着些许颤音的呼气声,从他微张的口中发出。声音其实不大,但在那落针可闻、万众屏息的庄严道场里,却清晰得刺耳!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以陆清弦为中心,半径三丈内的弟子,几乎同时身体一僵,愕然转头。当他们看到后排那个靠着石壁、脑袋歪倒、双目紧闭、胸口规律起伏,并且正发出均匀……不,是越来越响亮的呼吸声的灰衣杂役时,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种混合了荒谬和愤怒的呆滞。
“噜……呼……噜……”
鼾声来了。不再是单纯的呼气,而是带上了明显的节奏和共鸣。吸气时短促,呼气时绵长而沉重,喉咙和鼻腔共振,发出类似拉破风箱般的、低沉而持续的“呼噜”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广场上回荡,甚至隐隐压过了远处飘渺的道音余韵!
更多弟子被惊动了。如同水波扩散,愕然、诧异、愤怒的目光,从近及远,一片片地扫过来,最终汇聚到那个靠在石头上、睡得“香甜”、甚至嘴角疑似有一丝晶莹亮光(陆清弦暗中用唾液伪装的)的杂役身上。
“嘶——”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凉气。
紧接着,是压低的、难以置信的惊呼和议论,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
“谁?!”
“天!有人睡着了?!”
“还打呼噜?!”
“在掌门讲道时?!他疯了吗?!”
“是哪个杂役?活腻歪了?!”
高台之上,正讲到“神与气合,静极生动”关键处的青玄真人,话语微微一顿。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抬了起来,目光平静地扫向骚动的来源。没有威压,没有怒意,只是平静的一瞥。但就是这一瞥,让所有接触到这目光的弟子,瞬间如坠冰窟,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了。
负责维护今日道场秩序的执法长老,那位面如黑铁、不怒自威的黑脸老者,此刻须发皆张,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在掌门讲道、万千弟子聆听大道的神圣时刻,竟然有人酣睡打鼾?这不仅是亵渎,简直是抽整个执法堂、抽他黑面阎罗赵铁山的脸!
“何人大胆!竟敢扰乱掌门讲道!?”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广场上空!声音中蕴含的筑基威压毫不掩饰地席卷开来,距离较近的杂役和外门弟子,顿时感觉胸口一闷,气血翻腾,耳中嗡嗡作响。
两道身影如鬼魅般从执法弟子队列中射出,直奔陆清弦所在位置,正是赵铁山长老麾下最为得力的两名炼气后期执法弟子,面色冷峻,手已按在腰间的法棍上。
而此刻,处于风暴中心的陆清弦,在赵长老那声蕴含震慑心神的厉喝及筑基威压冲击下,“适时”地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先是空洞、迷茫,仿佛不知身在何处。然后,他看到了周围无数道射来的、或震惊、或愤怒、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感受到了那两道急速逼近的冰冷杀气,最后,对上了高台上赤炎真人那如同看死人一般的森冷眼神,以及执法长老赵铁山那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怒容。
“刷”地一下,陆清弦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他像是被吓傻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连滚带爬地从靠着的石头上滚落在地,手忙脚乱地想要跪好,却因为“过度恐惧”而手脚发软,试了两次才勉强以头触地,趴伏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明显的哭腔和绝望:
“弟、弟子……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他磕头如捣蒜,额角甚至“不小心”蹭到了地面粗糙的石板,留下一点红痕(提前用指甲掐的),更显狼狈凄惨。
“弟子……弟子连日修炼,急于求成,伤了心神,耗损过巨……今日、今日得闻掌门真人宣讲无上大道,如醍醐灌顶,心怀激荡,更、更感自身渺小,道途艰难……一时心神激荡,旧疾复发,气血逆行,五内俱焚……方才、方才听得真人讲到妙处,只觉灵台空明,物我两忘,竟、竟不知怎地神魂昏沉,支持不住……”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哭诉,一边“拼命”运转功法,让脸色更白,气息更乱,额头上逼出的冷汗涔涔而下,混合着“恐惧”的泪水(其实是憋气憋的),糊了一脸。身体筛糠般抖着,将一个因“修炼走火、重伤未愈、强撑听道、不慎晕厥”的“可怜虫”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他甚至“不小心”扯开了些衣领,露出锁骨附近一小片之前“不小心”撞在柴堆上留下的、已经发青的淤痕(也是计划好的)。
“弟子对掌门真人、对宗门绝无半分不敬!弟子仰慕大道,心向往之,这才不顾身体,强撑前来……万万没想到……竟酿下如此大错!惊扰道场,亵渎真人,弟子……弟子百死莫赎!求长老开恩!求掌门真人开恩啊!!”
他哭得情真意切,说得逻辑混乱但核心明确——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练功练废了,听道听晕了,我是仰慕您才来的啊!
那两名执法弟子已到近前,一左一右,冰冷的手掌按上了他的肩膀,强大的灵力禁锢瞬间让他动弹不得。只需赵铁山一声令下,就会将他如死狗般拖下去。
赵铁山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根本不信这杂役的鬼话!什么练功走火,什么旧疾复发,在掌门讲道时晕倒还能打出如此有节奏的呼噜?这分明是狡辩!是挑衅!是打他执法堂的脸!打掌门真人的脸!打整个青云门的脸!
“巧言令色!满口胡言!”赵铁山怒极反笑,眼中杀机毕露,“掌门讲道,庄严肃穆,尔竟敢酣睡打鼾,形同藐视!此等行径,天理难容!来人,废去修为,打断四肢,扔到后山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