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遍,天还灰蒙蒙的。灵谷仓潮湿阴冷的屋檐下,陆清弦哈着白气,用冻得发红的手指,在记录簿上写下今天的温度和湿度数据。这是他在青云门开启崭新一天的方式——枯燥,重复,但安全,且有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
完成例行巡视,又在几个角落撒了些防潮防虫的药粉,日头已爬过山脊,将金灿灿的阳光洒进仓里。谷仓里弥漫着陈年灵谷特有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淡淡霉味,不算好闻,但比起茅厕的氨气,已是天壤之别。
“陆师弟,今日的活儿完了?” 同管仓库的另一位年长杂役老陈头,佝偻着腰,提着一杆老烟袋,靠在门边吧嗒吧嗒抽着,眯着眼看他。
“嗯,陈伯,完了。我出去一趟。” 陆清弦放下记录簿,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冲老陈头笑了笑。
老陈头浑浊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肩上用粗布条捆扎得严严实实的、那根三尺来长的“棍子”上,慢悠悠地问:“又去后山?”
“嗯,闲着也是闲着,砍点柴,换几个铜子儿。” 陆清弦的笑容憨厚,语气自然。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说辞。一个杂役,去砍柴补贴家用,天经地义。
老陈头没再多问,只是点点头,又深深吸了口烟,吐出几个灰白色的烟圈,在晨光中缓缓散开。陆清弦欠了欠身,扛着那根“棍子”,迈步走出了灵谷仓。
清晨的山间空气清冽,带着草木的芬芳。他脚步不紧不慢,沿着熟悉的、通往杂役院后山的小路走去。路上偶遇几个相熟的杂役,有的点头招呼,有的则用带着几分古怪、几分同情、几分看热闹的眼神瞥他,交头接耳几句,匆匆走开。
“看,陆三年又来了……”
“啧啧,风雨无阻啊,这都十来天了吧?”
“可不是,天不亮就去,天擦黑才回,背着一大捆柴……”
“你说他图什么?砍柴能赚几个钱?还不够买张最低阶的符纸……”
“怕是上次被掌门罚扫山门,真扫傻了吧?修炼无望,就学那凡间樵夫,劈柴度日?”
“嗨,人家乐意,你管得着?兴许是看开了呢,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这命,早点攒点棺材本……”
低低的议论声顺着风飘过来,陆清弦听得真切,却面不改色,脚步都没顿一下。甚至,他脸上那憨厚的笑容都没变,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平静。
“看开了?攒棺材本?” 他在心里无声地笑了笑,“你们懂个锤子。”
后山杂木林,是他精心挑选的“道场”。这里林木稀疏,多是些不成材的杂木、枯木,宗门看不上,少有弟子来。地方又够偏僻,寻常不会有人打扰。
走到老地方——一片相对平坦、背靠山壁的空地。他将肩上用布缠裹的“烧火棍”解下,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然后挽起袖子,活动了下筋骨,目光在四周逡巡,寻找着今天的第一个目标。
一棵碗口粗、早已枯死的硬木进入视线。树干笔直,木质紧密,是上好的硬柴,也……是上好的“磨刀石”。
他走到枯木前,并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运转起《混元一气诀》。丹田内,那团灰蒙蒙的气旋缓缓旋转,将一丝精纯平和的灵力调动起来。然后,他睁开眼,目光沉静,伸出右手,缓缓握住了石头上那根黝黑的“烧火棍”。
入手冰凉,粗糙。但接触的刹那,一种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联系感”,似乎从棍身传来。这感觉极其缥缈,时有时无,像是在回应他体内流转的混元一气。
“意与木合……” 他默念着残卷的提示。然后,将那一丝调动起来的灵力,小心翼翼地、缓慢地注入手中的黑棍。
起初,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黑棍依旧是那根死寂的、冰凉的烧火棍。
陆清弦不急不躁。这十几天来,天天如此。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独角戏”般的沟通。他不再追求“注入”,而是尝试“贴合”、“浸润”。想象自己的灵力,不是硬生生灌入一根顽铁,而是像水一样,温柔地包裹、渗透进棍身的每一丝纹理,去感受、去唤醒其中那沉睡的、微不可查的“乙木精气”和“天雷余韵”。
同时,他调整呼吸,调整心神,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眼前的枯木,和手中的棍上。他“看”着枯木的纹理走向,年轮分布,寻找着最脆弱、最容易劈开的节点。他“听”着风穿过林隙的声音,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暖意,仿佛自己与这片山林,与手中的棍,与面前的木,融为一体。
然后,他开始“观想”。
这不是简单的想象,而是一种近乎冥想的状态。在脑海中,他勾勒出一幅画面:铅云低垂,狂风呼啸,一道撕裂苍穹的炽白雷霆,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猛然劈落!精准地、狠狠地,劈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树心!雷光炸裂,木屑横飞,焦糊味弥漫……这是“天雷击木”,是极致的破坏与毁灭。
但画面并未结束。雷霆过后,乌云散去,天降甘霖。焦黑的树干上,那被雷霆劈开的狰狞伤口处,竟有一点嫩绿,颤巍巍地探出头来,贪婪地吸收着雨水。枯木逢春,死中蕴生……这是“生机复苏”,是毁灭后的新生与希望。
两种截然相反的意境,在他心念中急速转换、交融。毁灭与新生,破坏与创造,狂暴与温和……矛盾,却又和谐。
“就是现在!”
心中一声低喝,陆清弦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他双脚抓地,腰腹发力,双臂抡圆,手中那根黝黑的烧火棍,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几乎不存在的破风声,划出一道简洁的弧线,朝着枯木上他早已“看”准的那道纹理缝隙,狠狠劈下!
“砰!”
一声闷响,不同于斧头劈柴的清脆。棍子砸在木头上,声音沉实。枯木剧烈一震,木屑迸飞。
陆清弦收棍,凝神看去。断口处,比前几天光滑了一些,但依旧有明显的毛刺和裂纹。没有想象中的“一刀两断”,更没有雷霆万钧、木屑化为齑粉的异象。他甚至感觉虎口被反震得微微发麻。
“还是不行……” 他微微皱眉。灵力注入,似乎有了点“回应”,但依旧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观想的意境,更像是自我催眠,对实际劈砍似乎毫无帮助。这一棍,比起单纯用蛮力,只是稍微省了点劲,落点更准了些。
“意与木合……到底怎么合?” 他盯着手中的黑棍,又看了看那裂开的枯木,陷入沉思。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尝试了。过去的十几天,每一天,他都在重复这个过程:寻找合适的枯木,静心凝神,注入灵力,观想意境,然后挥棍劈砍。从一开始的别扭、生疏、效率低下,手臂酸痛,虎口起泡,到后来渐渐熟练,能找到发力技巧,劈柴速度快了些,也省力了些。但“意与木合”的感觉,始终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抓不住,摸不着。
那观想的雷霆与生机,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锻炼,对实际劈砍,似乎并无直接助力。棍子也还是那根棍子,除了感觉拿在手里更“顺手”了一点,再无其他变化。
失望吗?有一点。但陆清弦并不气馁。三年扫茅坑的生涯,早已磨平了他的急躁。他知道,任何事,想有所成,都没有捷径。尤其是这种听起来就玄乎其玄的“淬炼”方式。
“劈柴,也是一种修炼。” 他这样告诉自己。至少,这十几天不间断的劈砍,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掌控,对《混元一气诀》灵力的细微调动,有了长足的进步。他的身体更结实了,手臂更有力了,眼神也更专注了。
至于旁人的议论和眼光?他早已不在意。杂役院里关于他“受刺激了”、“魔怔了”、“自暴自弃”的流言,他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最初几天,还有好事者专门跑来后山“参观”,看他像傻子一样对着一根黑棍子和一堆烂木头较劲,然后嬉笑着离开。现在,连看热闹的人都少了。大家都习惯了杂役院里有这么一个“劈柴狂魔”,每天雷打不动地消失在后山,傍晚扛着一捆柴回来,去柴房换几十个铜板,然后默默吃饭、睡觉、第二天继续。
挺好,清静。
陆清弦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腕,不再纠结于刚才那一棍的“失败”。他走上前,将劈开一半的枯木扶正,调整角度,再次举起黑棍。
灵力,缓缓注入,不急不躁。
心神,沉静如水,感受着棍与木的“接触”。
观想……暂且放下,只专注于“劈开”这个动作本身。
“嘿!”
“嚓!”
木屑纷飞,枯木应声而裂,断口比刚才又平滑了一丝。
陆清弦眼睛微微一亮。似乎……放下对“意境”的刻意追求,只专注于“劈”这个动作本身,专注于灵力与棍、与木的微妙联系时,反而更顺畅一些?
他不再多想,沉浸到这种简单、重复、却又蕴含着某种奇特韵律的劳动中。
“嘿!”“嚓!”“嘿!”“嚓!”
单调的劈砍声,在后山林间有节奏地响起。汗水,渐渐浸湿了他的额发、后背。手臂开始酸胀,虎口旧茧未去,新茧又生。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却又无比专注地,重复着举棍、劈下的动作。
一截枯木劈完,堆到一旁。寻找下一截,继续。
日头渐渐升高,又渐渐西斜。林间的光影不断变幻,唯有那劈砍声,持续不断。
当夕阳的余晖为山林镀上一层金边时,陆清弦终于停下了动作。他面前,已经堆起了小山般的一堆劈好的木柴,断面平整,长短均匀,是上好的薪柴。
他拄着黑棍,喘着粗气,汗水沿着下巴滴落,在尘土上砸出一个小坑。身体是疲惫的,但精神却有一种奇异的饱满感。这种纯粹的、消耗体力的劳作,似乎也能洗涤心神。
他走到一旁的小溪边,掬起冰凉的溪水洗了把脸,又喝了几口。清凉的溪水入喉,驱散了燥热和疲惫。
回到空地,他习惯性地拿起那根陪伴了他一整天的黑棍,仔细端详。
棍身依旧黝黑,布满干涸的泥污和木屑。但在夕阳的斜照下,他隐约看到,棍子表面某些极其细微的凸起和裂纹边缘,似乎……颜色淡了那么一丝丝?原本是死寂的焦黑,现在仿佛有了一点点极淡的、深褐色的光泽?是错觉吗?还是沾了木屑的反光?
他用手擦了擦棍身,触感依旧粗糙冰凉。但那一点点微妙的变化,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涟漪。
“不是错觉……” 陆清弦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拂过棍身。他再次尝试注入一丝灵力。这一次,反馈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热感”?像是冰冷的石头,在阳光下晒了许久,内部积蓄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很微弱,微弱到若非他日日与此棍为伴,心神相连,几乎无法察觉。
但,它确实存在。
“有效果……” 陆清弦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些。虽然进展缓慢到令人发指,但至少,方向是对的。这黑棍,这“雷击木芯”,并非死物。它在回应,以它自己的、极其缓慢的方式。
他小心翼翼地将黑棍重新用粗布缠好,背在身后。然后,开始将劈好的木柴捆扎起来。这些柴火,明天一早,他会送到柴房去,换取几十个铜板。这是明面上的收入,也是他“劈柴度日”人设的掩护。
背起沉甸甸的柴捆,踩着夕阳的余晖,陆清弦一步步往回走。身影被拉得很长,在崎岖的山路上晃动。
杂役院里,炊烟袅袅。几个相熟的杂役正在井边打水,看到他背着几乎比他人都高的柴捆回来,只是瞥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连议论都懒得议论了。
“看,陆三年回来了。”
“哦。”
“今天柴不少啊。”
“嗯。”
“真是魔怔了……”
“管他呢,吃饭。”
陆清弦听着这些早已习惯的议论,面色平静地将柴捆放到柴房指定的角落,在管事那里登记,领了四十五个铜板。铜板入手,沉甸甸,冰凉。
他揣好铜板,去膳堂打了份最便宜的糙米饭和咸菜,蹲在角落默默吃完。然后回到那间拥挤、嘈杂的杂役通铺。
同屋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各自忙着洗漱、闲聊、或抓紧时间修炼那可怜的《基础炼气诀》。没人再问他今天劈了多少柴,也没人关心他修为有没有寸进。在大家眼里,陆清弦,这个曾经因“讲道打呼噜”而“名声大噪”的杂役,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劈柴的怪人”,一个没什么前途、也没什么威胁的透明背景板。
陆清弦乐得清净。他打了盆水,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上的汗水和尘土,然后爬上自己的铺位,盘膝坐下。
他没有立刻修炼。而是再次拿出那根黑棍,放在膝上,用手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布条。
脑海中,天道残卷的虚影浮现。任务进度清晰地显示着:【淬炼雷击木芯:劈柴数量 127\/1000】。
127斤。距离一千斤,还差得远。
但他并不着急。每天几十斤,慢慢来。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他有的,是时间,是耐心。
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那微乎其微的变化。棍子在变,他也在变。对灵力的掌控,对“意”的体会,对“力”的运用,都在这种单调的重复中,悄然提升。
“意与木合……” 他闭上眼睛,回忆着白天劈柴时的感觉。不是刻意观想雷霆或生机,而是那种心神完全沉浸,与手中棍、眼前木融为一体的状态。那种状态下,劈出的每一棍,似乎都带上了某种独特的“韵律”。
“也许,不是我去模拟雷霆,而是……让劈砍本身,带上雷霆的‘意’?让棍落之时,蕴含生机复苏的‘势’?” 他若有所思。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一动。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
夜渐深,同屋的鼾声渐渐响起。陆清弦将黑棍小心收好,贴身放回。然后,他缓缓运转起《混元一气诀》。
丹田内,灰蒙蒙的气旋缓缓旋转,比一个月前,明显凝实、浑厚了许多。炼气二层的修为,在这日复一日的劈柴、修炼、再劈柴的循环中,稳步巩固,甚至隐隐向着二层中期迈进。
《龟息藏元术》无声运转,将这一切气息波动完美掩盖。在外人感知中,他依旧是那个灵气虚浮、炼气一层都勉强的废柴陆清弦。
月光从破旧的窗棂洒入,照在他平静的脸上。
劈柴奇人?魔怔了?自暴自弃?
陆清弦的嘴角,在无人看到的黑暗中,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等着吧。等这一千斤柴劈完,等这根“烧火棍”露出真容的那一天。
他闭上眼睛,沉入修炼。明早,还有新的柴要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