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文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陈县长,不是我不相信您。
但投资建厂不是小事,我们莱特纸业是要在这里扎根十年,二十年的。
如果群众基础不牢靠,今天堵门,明天断水断电,后天破坏生产啥的。
我们这厂还怎么开?怎么给盘县给江州创造Gdp效益?”
“这个您请放心!”陈金城连忙说道:“我们县政府已经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
由我亲自担任组长,负责协调莱特纸业项目的所有事宜。
建厂审批,我亲自去各个主管单位跑。
群众工作,我们派干部挨家挨户做工作。
绝对给莱特纸业铺平建厂道路!”
邓文华露出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却不说话。
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小周注意到,陈金城的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样吧!”陈金城咬了咬牙,冲着小周招招手。
后者麻利的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县里决定在原有‘两免两减半’的税收优惠政策基础上,进一步加大支持力度。”
他将文件推过去:“改为‘三免三减半’——前三年完全免征企业所得税,后三年减半按15%征收。
地方留存部分前三年返还50%,第四五年返还30%。”
邓文华接过文件,扫了几眼,表情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
好像这样的优惠条件,依旧比不上他要承担的风险。
其实这种担忧也不是空穴来风,要知道全国各地的信访办可都是常年爆满的。
你陈金城现在是常委外加副县长,能够动用天家力量去压制那帮刺头村民。
但你的任期却是有限的,现在答应的轻快,日后离开现任岗位,一朝天子一朝臣。
谁知道新上任的主管官员是什么新政策?
到时候村民们没了制约,三天堵门五天拉横幅的,造纸厂还能开下去?
不谈任期结束,谁都知道莱特纸业要在开发区投资几个亿乃至十数亿建厂,光第一笔投资额度就有整整一个亿。
万一陈金城因此被提拔,那就要提前离开。
可能一年,可能两年,甚至有可能造纸厂的厂房没有搭建起来,陈大县长就拍拍屁股高升走了。
陈金城见状继续加码:“此外,废纸再生项目可享受即征即退政策,最高返还70%;
资源综合利用退税20%。
县级行政事业性收费全免;
至于水资源费用方面...”
他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水资源费用减征百分之十。”
小周手中的笔顿了顿。
他清楚地知道,造纸厂是耗水大户,水资源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陈金城这一让步,意味着县财政每年将减少数百万元的收入。
邓文华终于放下了文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但这笑容转瞬即逝:“陈县长果然有诚意!不过...”
他拖长了音调,身体前倾,斩钉截铁的说:“水资源费跟排污费,分别减征百分之三十!一口价,不谈了。”
小周暗暗咽了口唾沫,这个邓总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要知道按照先前谈的条件是水资源费每吨额外征收五毛钱,排污费则是每吨八毛钱。
这部分钱县里是可以留存的,要不说只要陈县长谈下了这个项目将是天大的政绩呢。
现在姓邓的一开口就要往下砍三成,等于说直接让县里损失了这三成的钱。
简直就是趁着村民闹事趁火打劫嘛!
小周心里想着,莱特纸业既然看中了盘县的土地和区位优势。
那就不会轻易更改投资地点。
只要陈县长咬一咬牙挺住了,对方最终还是会妥协的。
毕竟,盘县紧邻江州市,交通便利,劳动力成本低,这些优势是其他地方难以比拟的。
但他却低估了陈金城急于求成的心理状态。
陈金城的脸色变了变,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小周能看见他太阳穴处跳动的青筋。
会议室里安静的能听到空调出风的声音。
五秒、十秒、十五秒...
“好。”陈金城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就按邓总说的办,我这就向上级部门申请!”
小周手中的笔“啪”的掉在桌上。
他慌忙捡起,却掩饰不住脸上的震惊。
陈县长这是昏了头吗?
居然连这种“无理”的条件都答应了?
还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呀,金河水可是全县老百姓的。
居然就这么被陈金城出卖给了眼前的邓文华!
邓文华当即起身,笑眯眯的伸出手:“痛快!陈县长,我就喜欢跟您这样的痛快人打交道!”
两人握手。
陈金城的手很凉,邓文华的手温暖而有力。
“您放心!”邓文华继续说道:“只要审批程序不出问题,莱特纸业一定落户盘县金河经济开发区!
下周一,我的团队就会进驻,开始前期工作。”
陈金城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表情,虽然这笑容有些勉强。
“那就太好了!我这边会全力配合,有任何问题,随时直接找我。”
又寒暄了几句,邓文华以还有会议为由,带着女秘书先行离开。
会议室里只剩下陈金城和小周两人。
小周终于忍不住开口:“陈县长,水资源费和排污费减征百分之三十。
这个...是不是让步太大了?常委会上恐怕...”
“常委会上我会解释。”陈金城打断他,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
“小周,你不明白现在的形势,敌人正步步紧逼呀,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盯着我呢!”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开发区的绚烂夜景:“这个项目,我必须拿下。
这不仅是一个造纸厂,还是我陈金城官僚生涯政治版图上的立足之地。”
小周沉默的看着领导的背影。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陈金城的身影有些佝偻,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挺拔。
“可是,这样的条件,对盘县老百姓公平吗?”小周轻声问道,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不是一个联络员该说的话。
陈金城转过身,眼神复杂的看着他:“小周,政治有时候就是妥协的艺术。
莱特纸业成功投产后,能解决上千个就业岗位,每年贡献的税收即便打了折扣,也是几百数千万。
更重要的是,它能带动上下游产业链,吸引更多制造业企业来盘县投资。”
他走回桌前,主动收拾起文件:“老百姓要的是工作,是收入,是发展。
只要厂子能够建起来,工人有工资拿,这些细节,没几个人会在意的。”
小张还想说什么,但最终闭上了嘴。
走出金钻酒店,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
陈金城在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望着开发区星星点点的灯火。
“回办公室。”他最终说道:“还有很多文件要处理。”
车子驶离酒店,小周透过后视镜看着陈金城。
领导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眉头却依然紧锁。
小周心中翻江倒海,万万没有想到,政治还能够这样玩的!
为了一个政绩,为了一个位置,可以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那些看似精明的算计背后,究竟是谁在付出代价?
车子缓缓驶过新建的跨金河大桥,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此刻的平静跟汛期的汹涌形成鲜明对比。
小周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金河是盘县的母亲河,养育了世世代代的盘县人。
而现在,这条河的一部分利益,刚刚被以“发展”的名义,让渡给了一家外来企业。
小周握紧了方向盘,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再次瞥了一眼后视镜中的陈金城,领导依然闭目养神,仿佛刚才那场谈判只是一场寻常的公务会谈。
但小周心里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