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砚舟很快将车停在了车位里,搀扶着宋佳,深一脚浅一脚往她住的单元楼走去。
宋佳似乎察觉到了他四处打量的目光跟细微的表情变化。
忽然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的说:“李大县长,你这眼神...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不该住在这种普通,甚至有点破旧的小区里?”
李砚舟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
摇摇头,语气尽量平和的回答:“你对我有偏见!我没这样想过。”
话虽如此,他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底气不足。
宋佳何等敏锐细腻,立刻从他细微的停顿跟眼神的闪烁中捕捉到了那份言不由衷。
她撇撇嘴,讽刺的意味更浓了:“哼,在你们这些习惯了用身份和地位来衡量一切的‘领导’眼里。
省委宣传部部长家的独生闺女,理所应当应该住在每平米两万以上的江景豪宅。
或者那种有专职管家,月租金上万的高档服务式公寓里。
最不济,也得跟着权势滔天的父母。
住在省委大院那戒备森严,绿树成荫的独栋小洋楼里天天享福...是吧?”
李砚舟被她这连珠炮似的抢白弄的有些尴尬。
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再次否认道:“我可没这么想过,更加没有这么说过!
宋大记者,你真的对我有偏见!而且是很深的偏见!”
“真的?”宋佳停下脚步,借着昏暗的路灯,认真打量起李砚舟的眼睛。
“你真没有在脑子里闪过哪怕一丝这样的念头?”
李砚舟被看的有些发毛,一皱眉道:“你太敏感了,习惯性的把所有人都往对立面...往最功利的方向去设想!”
宋佳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是在判断他话语里的真假。
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脸上的讥讽表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诚恳:“对不起...可能.....可能是我误会你了!李县长...我向你道歉。”
这时,两人走到了单元楼下。
老式的楼栋没有门禁,直接就能进去。
他们走进狭窄的楼道,等来了那部运行起来嘎吱作响,空间逼仄的老旧电梯。
在电梯缓缓上升的过程中,或许是刚才的道歉打破了某种隔阂。
宋佳主动开口,说起了自己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
“其实,我搬来这里住,是因为一次采访。”
她的声音在狭小的电梯厢里显的有些空灵:
“大概一年前吧,我所在的‘江州实话’栏目组接到市民热线。
反映丽水家园小区存在严重的群租问题。
噪音、卫生、安全隐患都很突出,我当时就带着采访小组来了。”
电梯的指示灯一格一格的跳动着。
宋佳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金属墙壁,回到了当时。
“我们根据举报,找到了那间被隔成好几个小间的群租房。
里面的情况..真的一言难尽。
电线乱拉如同蜘蛛网网,厨房厕所混用,通道堆满杂物。
我们想采访租客和房东,结果...就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房东蛮横,租客们的情绪也很激动,觉得我们记者是多管闲事,要把他们赶出去。
后来派出所和城管也来了,但这种事情...你也知道,很难处理的。
最后也就是和和稀泥,不了了之。”
李砚舟安静的听着,作为一名县长,他对这类问题有着更宏观和更实际的理解。
他点了点头,口吻专业的分析道:“随着国家经济快速发展,城市化进程加速。
外来务工人员大量涌入产生的聚集效应,使得城市群租问题越来越普遍,也越来越突出。
这是一个难以避免的现实难题,背后是复杂的社会经济矛盾。
一方面,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刚毕业的年轻人确实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压力。
低廉的租金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另一方面,监管和整治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执法成本。
而且容易引发社会阶级矛盾。
政府在这方面...确实不可能,也不会无限度的投入资源。”
他的分析冷静而客观,甚至带着点官员特有的“务实”。
然而,宋佳接下来的话,却让这份“务实”显的格外冰冷残酷。
“是啊,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宋佳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声线里带着一丝颤抖:“可是...就在那次采访后不久,这个小区里...就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
李砚舟脸上闪过一丝愕然,扭头看了过去。
宋佳的眼圈微微发红,继续说道:“向我提供消息,坚持要曝光群租问题的是一位姓周的老阿姨。
她就住在那间群租房的隔壁。
火灾发生那天,周阿姨正在家里午睡。
她的老伴很多年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儿女都在外地工作。
平时就她一个人住在丽水家园...因为年纪大了,反应慢...
等救援人员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已经去世了。”
电梯“叮”的一声轻响,到达了宋佳所住的楼层。
但两人都没有立刻出去。
李砚舟脸上的愕然逐渐变成了凝重,他完全没想到,这个故事背后竟还有这样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
宋佳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
“事后,消防部门的调查结果显示...火灾原因,就是因为那户群租房的租客。
违规使用大功率电器,导致线路短路引发的...”
她抬起头,看着李砚舟,眼睛里充满了自责跟痛苦:“周阿姨...她是‘江州实话’栏目的忠实观众。
用现在网络上的话说,就是栏目组的粉丝。
她信任我,找我帮忙,希望借助媒体的力量,解决她生活中的困扰跟安全隐患。
可我...我却没能坚持到底,没能真正推动问题的解决。
我的放弃,间接导致了周阿姨的离世.....”
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但宋佳倔强的没有去擦。
“我从那个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当一名合格的记者,不是仅仅拿着话筒,在镜头前说一些冠冕堂皇,所谓的‘正能量’发言就够了!
不是报道几个好人好事,唱唱赞歌就完成了使命!
记者的社会责任,是守望社会,是揭露问题,是监督权力。
是为那些无法发声的普通人呐喊!
是要用我们的笔和镜头,去推动哪怕一点点向好的改变!
是要对得起周阿姨这样的忠实观众的信任!
如果连我们都选择妥协,选择视而不见,那还要记者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