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未退,钟鼓声自宫城深处一轮轮敲来,像把隐忍的寒意一点点敲进香堂。大殿的门扉在侍从推挪间缓缓开阖,铜轴磨出的低哑声在空旷里拖长,回音仿佛从昨日的焰塔里返身而来。殿内的地面被擦拭得发亮,像一张没有尘埃的镜,能照出每个人心底最不愿承认的影子。
今日并无大祭,却临时召集。座次仍依规矩排开:新派坐左,旧派坐右,中立散在其间——看似无心,实则每一张榻位都像被无形之手三番五次比划过,离得既不远也不近,正好够彼此看清眼色,却又不至于伸手就能扯住袖子。香烟极细,沿着天井垂落的光线缓慢上行,像一根纤长的绳,拴住今日的风声。
一阵低低的脚步声落在门槛上。无印在身的年轻香官先到,他衣领收束得极紧,像把夜里所有的犹疑都咬进喉中。他一跨进门槛,几双目光便迅速收回,杯盏轻碰的声线应时止住,空气里多了一丝收敛的燥味。他抬眼环望,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平稳,不快不慢地走到左侧坐下。
他身后紧随两名新派中坚,一老一少。年长者昨日还在后殿发狠话,今日却面色沉静,只有眼尾淡淡的血丝露了昨夜未眠的痕迹。年轻的那位尚未学会藏锋,神情里不自觉地透出几分高傲——那是近来外头纷纷“清流”之名堆出来的骄气。
右侧旧派来的较迟。被焰塔烙了“贪”“惧”的几位长老步履像被冻住,又不得不往火边靠一步。他们的衣摆在榻脚边轻擦,发出一串沙沙之声,听不清是羞还是恨。有一人下意识摸了摸腰侧,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寿安宫香阵压下时留下的寒意。角落里坐着一位中立香官,昨夜在新派与旧派之间传递风声的人,今日把眼帘压得很低,像一片随时能被风翻起的叶。
钟鼓第三轮,主司礼的掌簿上前宣议。他是素来圆滑的人,秉公的口吻练得很熟:“昨者账册调度有讹,香脉转运出入不合例,今请诸位逐项核对。若谁心有疑滞,于殿中直陈,勿复讳饰。”说罢,将一本厚重的册子托到案上,黑漆木桌被轻微一震,簿角分明,像一口无形的刀刃。
年轻香官伸手按住册脊:“账先由我报,诸位再逐项提问。”
他语气平和,刻意压低,像把火包在掌心。他知道今日是他登场的时刻,也是被围住的时刻。左侧有人低低“嗯”了一声,无甚支持,也无拒斥。右侧有人笑了,笑里有酸,有哂,有将死不僵的骨头味。
年轻香官翻开第一页,缓缓念道:“前日檀香二十七篓,按例当入御香库二十,余七篓拨入三处小祠修补供,不入寿安,不入东城。今账上所示,转出于夜更末刻,有侍从押解通关,由……由……”他顿住半息,指尖在纸背的纤维里轻轻一顿,“由东司衔接,印信复核,余三篓改作寿安宫火供。”
殿中响了一声很轻的“哈”。年长新派香官并未遮掩,侧睨一眼:“改作?谁改?”
年轻香官微抬下颌:“印记清晰,出自东司。东司的印从来只放在两个人手里,我已请人去请,那两位此刻正在殿外候定,稍后对押。”
“对押?”右侧一位旧派长老笑意更浓,“好大的阵仗。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没坐稳,便要看新派如何以法对法?”
“对的是印,不是人。”年轻香官抬起目光,直视过去,“大人若心虚,倒是可以先避一避。”
此言一出,左侧几个年轻人“噗”的一笑,随即又各自收声,像被堂内风掐住。旧派那位长老的脸色一沉,坐直了身子,指节在榻边轻敲,声如虫咬木——不甚响,却令人牙根发麻。
掌簿见火要上来,抢先一步往前迈:“先按册,后对印。诸位,谁对这条有异议?”
没人开口。异议已经在眼里发过了,不必用嘴。年轻香官继续往下:“沅州小祠所需香材,按规每月拨二,今月提前至上旬发出,原因:祭期有变。此项经手签押者——”
“慢。”左侧年长的新派忽然发声,语调不快不慢,却正好在对方呼吸的间隙里插住,“祭期有变的文何在?谁批的?若只是转口传达,便不合例。”他看都不看年轻香官,只定定看着掌簿,“将文呈上来。”
掌簿微一迟疑。年轻香官也转眸望他。那一瞬,案上的灯焰像被人轻轻一拨,火舌无风自倾,影子沿榻脚缓缓滑了一寸。
掌簿苦笑:“文在……东库。”他把“东”字咬得极轻。右侧有两个人几乎同时抬头,眼里闪了一道浅浅的光。
年长新派却并不看他们,反而朝年轻香官淡淡一笑:“看见了么?我们要账册共议,并非要夺你手,而是以此类小处为戒。香堂之事,不能只凭一个人的清名。”
年轻香官一瞬间被这句“清名”裹住。他想起昨夜那些低得不能再低的叹息,想起几双眼在烛火后暗暗计较的亮。他按住册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分,指尖像要把这些纸页死死钉进木面。
门外传来侍从的通报,两个东司小吏战战兢兢踏入殿来,膝软得像踩在冰上。他们额角渗汗,目光乱飘,跪定之后几乎把头埋进地砖的纹里。
“你们印谁盖的?”掌簿问。
“回、回大人,是小的……小的依例,按夜更例行稽点后照章盖印。”年长的那个小吏声音发抖,眼尾不敢离开地面半分,“印已封,交于押解人……”
“押解人是谁?”年长新派俯身,声音压得更低,“说清楚,一字一顿。”
“是、是——”小吏咽了一口唾沫,眼珠在眼眶里打了个磕绊,“是……寿安宫来的人。”
殿里先是一片死寂,随即像被极细的针挑破一层皮,细碎的倒吸气声从几处席位上同时冒出来。
“寿安?寿安何时可直取?”年长新派的声线猛地一抬,沉冷到几近森寒,“谁给的令?”
小吏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嗬”,整个人像塌了一半:“不、不知道。押解人来时持有内庭牌,东司例印只看牌不看人,小的……小的……”
旧派那位长老这才缓缓笑出声来:“果然是好规矩。看牌不看人,印下去了,锅也就扣在我们东司头上。新派既如此尊章,何妨就此定罪?何必再对押?”他将“对押”两个字说得很长,长到把一缕香烟都拽断。
年轻香官直起背:“对押不是定罪,是把手伸进黑水里捞出来给大家看。大人若愿意伸手,谁不敬你是条真汉子?”
话音正厉,殿角忽然掠过一阵轻微的凉风。那阵风不是从门外来的,像是从空无一物的檐下渗透出来,把一盏小灯吹得颤了两颤。年轻香官的眼尾余光里,灯影往后一退,又缓缓归位——只是一指宽的差池,像被某种看不见的指尖推了一下。
副律坐在中列靠后的席位上,眼睫极轻地掀了一掀。他袖口里缠着一层很薄的缎,遮住腕上那道尚未稳固的旧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谁,只在灯影颤动的刹那把指腹轻轻按在袖里,像按住一只刚要醒的虫。旧纹在皮下极细极细地跳了一下,倏忽又安静了。
“把牌拿上来。”年长新派的声音把漂浮的注意力拽回到案前,“寿安的牌,谁敢仿?若是赝的,当场问罪;若是真的——”
他止住,没把后半句说出口。没有人愿意在殿中把“寿安”与“问罪”并置。那意味着把矛从香堂掷向宫闱,从此每一步都要踩着刀刃走。
掌簿应声退下,去取牌。殿中一时无话。有人端起杯盏又放下,有人把衣襟压得很低,似乎这样就能让自己的影子比别人短一指。旧派那边有一双眼慢慢往贵妃所在的方向斜了一斜,又立刻收回来——谁都知道这眼神不该被抓住。
年轻香官微微倾身,对左侧的同列低声道:“账册可以轮值。今日之后,按月更换。香材、人事亦分出二手,各执一端,互为牵制。这一条,我愿先让。”他说“让”的时候,嗓子里像砂进了一粒,粗得让人听得出他咽了一口难以下咽的气。
年长新派不答,只是看着他,目光像刀背,却没亮出刃。沉默过了半盏茶,他忽然笑了一下:“好。你既肯让,这才像个能共事的人。”他转向众人,“我再提一条:对押不可闭门。今日起,凡涉对押之事,必须当众,诸席在场。”
“当众对押?”有人低声重复,喉间带着难以名状的兴奋——对押是刀,刀在众目之下拔起来,才显利。也有人倏地收紧指尖——众目是火,火在刀上舔,最容易烧到握刀人的手。
掌簿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一块刻金内庭牌,纹饰复杂,边角没磨损的痕迹,显然不久前刚换过面。牌上印痕极新,寿安两字清清楚楚,龙凤纹隐隐翻光。殿中一片寂然,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那块牌上,像被无形的线牵住。
“此牌来历?”掌簿问两名小吏。
“……殿外通传,自称奉寿安侍女之命,临时取供。”年长小吏的嗓子发干,“牌在我们眼前验过,纹正,押上,放行。”
“临时取供?”旧派那个长老轻轻笑起来,“好快的一句——临时。临时二字,便可把规矩吃干抹净。”
年轻香官盯着那块牌,眸底的光一点点收紧。他知道这不是一块随便能做的赝物,它太真,真到可以把所有说辞都堵死。“寿安”的两个字像两滴冷水,顺着牌边往下坠,每坠一寸,就把殿里某个人的胆子再抹薄一层。
年长新派忽然开口:“若寿安要供,香堂从无不予。但规矩是规矩。今后凡出牌临取,须两司四人同押,牌、印、名、时,缺一不可。再有‘临时’,先问殿中,后过帐面。谁敢擅改,一并记胆。”
他说“记胆”两字时很轻,却像往众人的胸口各记了一笔。旧派有人冷哼,却没顶上来。中立几位对望一眼,眼里闪过迅速的盘算——规矩一立,便是把口子收紧,谁敢从口子里伸手,便等着被夹。可一旦规矩落在新派手里,新派会不会借此敛权?他们谁也不愿先表态。
案前忽然传来“啪”的一声,是年轻香官把那页账册合上。他抬眸,目光稳稳。“第一件,到此。第二件——”他把另一册抽出,翻到中页,“东城分支小库,有私簿一册,与大账不符,出入相差三十七两香银。经手者名讳暂隐,请当场对押。”
“谁?”旧派长老的笑在嘴角停住,一寸一寸收回。
“……”年轻香官的目光从席间缓缓扫过,最后落在一名看似平常的中立香官身上,“请——你,出列。”
那人愣住,像被人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身子往前一栽,勉强止住。他抬眼的瞬间,瞳仁里有一道极细的颤。他看了看左侧,又看了看右侧,喉结滚动,半句否认都没能吐出来。
殿中有人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嘘”。这声“嘘”不是要他安静,而像是某种看戏的人心照不宣的口令——戏,开了。
副律在袖中把旧纹又按了一下。他的目光没有看向那名中立,也没有看向那块寿安牌,只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对押牵住时,极轻极短地把指尖沿着袖内的旧纹描了一遍。皮下的热像一丝偷跑的电,顺着脉络往上窜,又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灯影再微不可察地歪了一线,立刻归正,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年轻香官缓缓道:“照例,对押先问账,后问人。账不对,问笔;笔不对,问手;手不对,问心。今日,诸席在场,请见证。”他顿了顿,“若再有谁言‘临时’,我请诸位——在临时之前,先把名字写在这页上。”
他的话没有抬高,落在地砖上却像落了一粒沉铁。席间有人呼吸猛地一紧,旧派的两位长老彼此对望,各自从对方眼底读到了同样的东西:这场对押已经不是一次排账,这是拿活人绑在规矩上,谁先扭动,谁先断筋。
窗纸外风影掠过,天光更亮了半寸。殿门外,远远有金铃一声清脆的响,像哪处宫道有人经过。没有人去看,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中央那一本张开的薄纸上——白得刺眼,空得刺心,等着把谁的名字收进去。
旧派席中,一人忽然站起,拱手,语气平平:“此事既关全堂,旧派愿出两名记对,随新派同押,省得有人又说独断。”
年长新派侧了侧身,没有拒绝:“好。”
中立席上也有人慢慢起身:“我亦愿记对。”
那刹那,殿中有一根看不见的弦“嗡”的一声,被绷到了极致。弦若再抬一分,便要断。却又正好停住——停在对押即将开始的边缘,停在名字即将落下的那一下笔锋。
年轻香官举笔,指尖微颤,终于稳住。他看见纸面空白中自己的影子在慢慢铺开,像一团被风吹瘦的墨。席间不知是谁,极轻极轻地咳了一声,像雪落在刀背上,既不冷,也不暖,只提醒人:这一刀,终究要落。
他落笔。第一划刚刚起势,门侧忽传来一声压低的急报:“启——外库来信,东库夜更头牌……失踪。”
殿里所有人的肩胛骨同时收了一下,像一排被风倒吹的旗。“失踪”两个字像从冰下冒出来的气,直直往上冲。旧派有人唇角上挑了一分,新派有人在袖中把拳捏得更紧。中立席的那名被点出对押的人,眼白里迅速涌上一层薄红,像被什么无形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副律轻轻抬眼,看向门侧的那抹黑影。他的袖里,旧纹像一线欲裂的冰,发出非常非常细的脆响——只有他自己听见。他指尖再次按下,唇角无声地动了一下:好。
香堂在这一瞬静到了极处。静得人能听见香灰坠入铜盏里的极轻的声响。静得人能看见每一缕呼吸把面前的灯焰吹得往前倾了半分。静得人能在心里同时看见三条暗河,正朝着同一个地方拢拢地奔。
对押还未开始,第一块石头便已投下。波纹将在下一刻扩开,谁也不知道,哪一道浪,会先把谁卷翻。
香堂大殿,烛火通明,灯影摇曳。殿外的风声压抑而沉闷,仿佛连夜色也在静候着一场即将揭开的暗流。
堂中座次已经排定,新派与旧派分立两侧。焰塔问志之后的余威尚未散去,每一名香官的神色都蒙着阴影。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单纯的香火气,而是一种森冷的对峙气息。
无印香官端坐首位,他的背脊笔直,神情凝重,却掩不住眼底一抹隐隐的不安。无印原是荣耀,如今却成了枷锁。他感受到四面八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敬畏、有不屑、有怀疑,更多的,是**裸的防范。
在他对侧,年长的香官缓缓举手,语声洪亮:“焰塔问志,公论既已昭示,堂中众官当各守本位。然而近日,有传言账册独系一人之手,诸事决断偏于一隅。若此言属实,则我香堂何来群议?何来共裁?”
话音一落,大殿微微一震。几名中立香官互望,面色微变,却并未出声。
无印香官心头一紧,神情镇定,缓声答道:“账册在我,不过暂管,非独揽。每一桩分派,皆传于诸位过目,未尝独断专行。”
年长香官冷笑:“过目?账册在你案前,你先行批注,余人不过翻看。此等过目,岂非笑话?”
另一名香官立起,附声而和:“账册者,堂脉之本。若为一人所执,纵有无印加身,亦难免徇私。既然我等共推新派,理当群策群力,岂能令一人专断?”
言语尖锐,火药气息渐浓。
无印香官的唇齿微颤,额角渗出细汗。他知道,这已不是单纯的指责,而是有人故意将他推到风口浪尖。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账册若令诸位不安,可轮流执掌,各司其权。但焰塔既赐我无印,外人皆视我为新派之首。若我弃而不理,岂不显得新派无主?此非私欲,而是局势所迫。”
此言既自辩,又是退让。
然而,堂中气氛非但未缓,反而更紧。
年长香官厉声:“局势所迫?还是你心有所图?若真为大局,何不当场交出账册,由我等轮管?!”
他手掌拍案,声如霹雳,震得几名中立香官面色大变。
旧派几人端坐一旁,面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掠过一丝讥笑。他们明白,新派的裂口已然出现,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将裂缝撕开。
无印香官面色苍白,缓缓起身,双手按案,语声压抑而坚定:“账册,我可以交出。但我须提醒一句——若今日我退让,他日便是新派再无一心。诸位要的,是群策,还是分裂?”
大殿骤然安静。烛火摇晃,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拉长,仿佛映照着众人心底最深的犹疑与野心。
几名中立香官交换眼神,有人眉头紧锁,有人唇角微勾。他们并未立即表态,却暗暗在心中权衡利弊。
此刻,香堂之上,第一次真正的裂痕,已然清晰浮现。
烛火燃得极旺,油脂滴落在铜盘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在为即将爆裂的气氛伴奏。
无印香官立于堂心,双手仍按在案上,语声冷静,却掩不住颤抖:“账册在此,我并无私意,若诸位怀疑,我可以交出。但记住,今日一旦交出,便是新派权脉裂作数股。此举,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却像一柄利剑,将殿中沉默劈开。
年长香官冷笑,拂袖而起:“裂作数股,总好过独断独裁。你自诩清正,实则账册独握,香材调拨皆由你过手。今日你若不交,便是明日我等皆为你的傀儡!”
话音落下,他厉声一喝:“账册,交出来!”
此声在殿内炸响,如鼓如雷。几名香官立时起身,随声附和,场面瞬间压向无印香官一方。
无印香官眉头紧锁,心头冰冷。他看得清楚,这已不再是单纯的怀疑,而是蓄谋已久的逼宫。
中立香官之一缓缓站起,语调和缓,却更添几分挑拨:“诸位莫要忘了,新派立时,皆以‘共议’为基。若账册久置一人之手,外人看在眼中,岂不笑我等‘新派’只是虚名?我以为,不若今日便定下轮值之制,各持一权,彼此制衡,方能永固。”
言辞柔和,却句句逼人。
无印香官目光如刀,直直盯住那人,声音冰冷:“你说是轮值,实则是削权。你们要的,不是共议,而是分肥。香材在你,账册在你,人事在你,最后我还剩下什么?”
话落,大殿顿时一片哗然。
那年长香官猛然拍案,怒喝:“你敢言我分肥?!你无印在身,焰塔以你为首,本是我等让步。如今你竟反过来讥讽我们?!”
另一人厉声附和:“无印不过一字,焰塔未曾赐你权柄!你若真以为自己是‘新派之主’,我等先不服!”
气氛骤然剑拔弩张。
烛火扑腾,仿佛殿内空气都被点燃。
无印香官心头剧震,却忽然放声而笑,笑声中带着一股决绝与讥讽:“好,好得很!今日你们要账册,我便交!但我有一言在先——账册可以轮值,权脉却不可分裂。若真分裂,你我新派,自此再无共进之力,反叫旧派与外宫坐收渔利!”
说罢,他猛地将账册推向殿心,厚重的册卷在案上“砰”地一声,声如石落井底。
大殿一瞬间死寂。
几名香官目光贪婪,却不敢第一时间上前。因为这册子不仅是香材与人事的记载,更是权力的象征。一旦落入谁手,便意味着谁可操控香堂命脉。
短暂的凝滞之后,年长香官冷笑一声,跨步上前,伸手便欲抓取。
然而,另一名中立香官却忽然拦身而入,语调不急不缓:“账册之重,岂能独归一人?应当当众裁定,由几位共管。”
二人目光交锋,火星迸溅。
殿内的气氛,至此已然彻底撕裂。
旧派几人坐在远侧,神情冷漠,眼底掠过暗暗的欣喜。新派果然如他们所料,不需外力,便已自行崩裂。
然而,就在此刻,副律忽然缓步踏前,声音低沉却带着奇异的力道:“诸位莫要忘了,账册之争,不过一纸记载。真正决定香堂命运的,从来不是笔墨,而是……旧律。”
他说到“旧律”二字时,指尖在袖中微微一动。无人察觉,他袖口间的细纹闪过一抹幽光。
下一瞬,殿心的铜炉无风自熏,烟气翻卷,仿佛隐隐显现出几道古老的纹理,像是被尘封已久的旧塔残影。
众人齐齐一惊,纷纷转头。
副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诸位争来争去,不过香材与账册。可你们可曾想过,若旧塔再临,你们争的这些,不过残渣余烬。”
一时间,大殿内静得骇人。
无印香官心底骤然一寒,他本能察觉,这股气息绝非寻常香火,而是某种禁忌的旧痕。可偏偏此刻,他若开口阻止,便等于承认自己与副律不在同一阵线,势必更孤立无援。
年长香官却猛然厉声:“副律,你在此妄施旧痕,是何居心?!”
副律目光一闪,低声却坚定:“我居心?我只为香堂长远。若今日新派自裂,旧派复燃,香堂必毁。唯有借旧律之威,方能震慑内外。”
他话锋犀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殿内众人神情复杂,有人心惊,有人迟疑,有人却在暗暗盘算:若真能借旧律压制,或许也是一条出路。
矛盾至此,已不再是账册之争,而是彻底撕裂为两股:一股坚持群议制衡,一股借副律暗力以求威慑。而无印香官,被推在风口浪尖,进退皆险。
烛火燃至极盛,忽然一声脆响,铜盘油脂炸裂,火苗骤然高窜,照得殿中每一张脸都扭曲狰狞。
香堂——第一次真正的公开对押,至此无可回避地爆发了。
大殿之内,空气似乎凝成了锋刃,稍有触动便要割裂众人的喉咙。
账册仍横卧在案几之上,却已无人敢贸然去触。因为那一册,已不再是纸页,而是权脉之争的利剑,任何人伸手,便等于挑明站队。
年长香官率先开口,声音沉沉如鼓:“此账册今日若不能轮管,则新派之名不过笑谈。我等宁愿散去,也不愿受制于一人。”
几名附和者随声点头,神色坚决。
无印香官面色苍白,唇角却绷得极紧。他想要开口,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多的辩白,此刻都只是徒劳。对方不是要真相,而是要结果。
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呵呵……果然应了旧话——新派立而未稳,必先自乱。”
声音来自旧派席位。一名素来沉默的长老缓缓抬眼,目光森冷,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他并未多言,只轻声补了一句:“寿安宫的眼睛,向来不会放过这等好戏。”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更紧。中立香官们脸色微变,仿佛忽然想到,今日的一切争执,或许早已落入某人的掌控之中。
无印香官心头一震,猛然抬头,望向堂门深处。仿佛在那黑暗之中,真有一双冷眸注视着这一切,带着笑意,带着算计。
他的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就在这时,副律再次缓缓出声,声音低沉,带着奇异的颤动:“诸位若真要争,不妨先看清大局。账册算什么,不过香材与人事。若旧律真能再显,今日尔等的争执,不过小儿之戏。”
说罢,他袖口一震,殿心铜炉中再次腾起一缕青烟。烟气翻卷之间,隐隐浮现几道古纹,像是断裂的塔影,模糊却又逼真。
众人脸色骤变,有人倒退一步,有人屏息凝神。
年长香官厉声:“副律!你敢在堂中施此旧痕?!”
副律眸光森冷:“敢?不敢?香堂若不立威,明日便要沦为外宫之玩物。与其被寿安宫一点点蚕食,不若借旧痕之威,先立震慑。”
他说得斩钉截铁,似乎将一切都看穿。
无印香官的心脏猛地收紧,他忽然意识到,副律这一手,不仅是威慑,更是暗中试探。若有人此刻点头附和,那么新派便不止是分裂,而是彻底走上另一条危险的路。
果然,有两名中立香官面露犹豫,眼神游移。旧律虽是禁忌,但若真能震慑旧派与贵妃……未尝不是一条生路。
局势,至此已然彻底不可收拾。
烛火燃至最后,油尽灯枯,火焰猛地一闪,扑灭了一盏宫灯。黑暗骤然侵入大殿的一角,映照出众人脸庞上各异的神色:愤怒、恐惧、犹疑、冷笑。
这便是香堂第一次真正的“对押”——不是对敌,而是同堂官员彼此逼问,彼此试探。
无印香官缓缓闭上眼睛,心底只有一个冷念:新派,已不再是他所能掌控的群体,而是随时可能四分五裂的乱局。
而远在寿安宫深处,贵妃案前的香火正盛。她纤指轻抚茶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仿佛早已预见这一切。
夜风吹过香堂屋脊,带着低沉的呜咽。旧塔残影未散,暗痕仍悬,似乎在预告着下一场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