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风雷的余音在宫城的梁木间久久回荡,哪怕百官早已退散,殿内仍像残留着那一声“杀”的回响。风雪夜沉,玉阶上的血痕被新雪覆盖,白与红交叠成冷厉的颜色。御座上的黄龙宝案已被抬走,但空气中压抑的气息并未散去。
群臣退散时,许多人脚步虚浮,像被抽空了魂魄。士林中有年轻人回望殿宇,眼里闪着惶恐,也有几位老成者低声耳语,步伐却刻意放得沉稳,仿佛要在雪地上留下一道“尚有根基”的印记。旧党余人更是沉默如石,只在角落里互换眼色,那眼神中既有惊惧,也有死灰中窜起的火星。
江枝站在风口,冷冷地目送他们一一退下。夜阑轻声问:“主子,要不要在宫门口再设一重查问?这些人今日噤声,明日未必就老实。”
江枝目光不移,只淡淡道:“查问只管今夜。真正的刀,不在门口。”她转身时,斗篷边缘扬起一抹雪光,声音冷得像霜落在铁上,“他们会自己送上来。御前是雷,雷过后,火要潜下去。等火潜得够深,再劈开来,才一击毙命。”
温砚立在御案旁,目送她离去,眼底有一抹难以言说的沉思。皇帝并未立刻召见,只独自留在殿内。殿火渐暗,他缓缓伸手触向案上那一张空白纸——纸面上已显出“北护人心”四字,墨迹如新。皇帝盯着那几个字,低声喃喃:“护人心……护的是谁的心?”
风雪愈急,殿外的铜铃被吹得发颤。群臣虽已散去,但暗潮却开始在宫墙之外悄然汇聚。
风雪未停,宫城却比往日更显压抑。御前风雷一役,虽立下“风雷律”,百官噤若寒蝉,但余灰并未熄灭,只是潜入暗处,像炉底被风埋住的炭,随时可能复燃。
三日之后的一个夜晚,长乐坊的酒肆二楼,几名士林官员暗暗聚首。酒肆早早关门,门外挂着的牌子写着“停业修缮”,屋内却灯火昏黄,屏风之后的低声议论此起彼伏。带头的正是御史台的两位给事,还有几名在御前失了声的士子。有人低声道:“江枝一夜立律,已是女官凌驾百官。若再不动,朝局再无士林之地。”
另一个声音冷冷附和:“风雷律虽立,但陛下心犹疑。只要我们再聚声势,借天下书院之口,便能以清议压她。此举虽险,却是唯一生路。”
有人犹豫:“可是御前之夜,血书已被定作逼宫之证,若再提,岂不自寻死路?”
“死路?”带头的给事冷笑,“正因如此,我们要换一个法子——不再以血书,而是以‘文’。今夜之后,分送四方书院,借千人之笔,写下‘风雷不平,士林当言’。只要声势起,江枝再狠,也不能一日屠尽天下文士。”
众人互换眼神,低低点头,却无人察觉窗棂外有一丝极细的暗影滑过。那是夜阑布下的暗线,早已潜入这条街巷。江枝在香监署中翻着一份密录,唇角浮出一抹冷笑:“果然忍不住。”
与此同时,宫城之外的顺德候府,一场更大的密会正在进行。侯府的旧党余人聚在密室,烛火摇曳,影子重叠。一个满面络腮胡的旧将低声喝道:“士林不过是借口,真要翻局,还得靠刀。北营尚有旧部,若能夜袭宫门,内外呼应,便能一举打翻风雷律。”
另一人迟疑:“此举凶险,陛下虽疑江枝,但未必真会弃她。若攻宫不成,便是满门皆灭。”
侯府家主却冷声道:“若不成,迟早也是死。风雷律一日不废,我们便无立锥之地。与其坐等,不如先动。况且,士林已被逼急,他们会在文上鼓动,我们则在武上接应。文武并举,才是破局。”
议声如潮,杀意渐浓,却未觉屋外的积雪下埋着一只极细的铜丝,那是江枝提前设下的“听针”,每一句低语,早已被暗中传回。
香监署内,江枝负手立在香案前,香烟袅袅。夜阑呈上密录,她静静看完,眼底闪过一抹冷光:“文要起,武要应,好得很。”她的手指在香案上轻轻一划,留下一道灰白的痕迹,“那就让他们自以为在下棋。”
接下来的数日,士林的清议果然在京中暗暗传开。各书院接到密信,纷纷有人提笔写下“风雷不平”的章句,字字激烈,句句挑衅。但奇怪的是,每一封传出的檄文,不等离京,便被人半途截下,送到香监署的案上。江枝翻阅时,唇角冷冷上扬:“他们真以为字能压过刀?不知刀已在我手里。”
旧党的暗谋也逐渐显形。北营里有数名旧将悄然聚拢,暗夜中操练甲士,试图趁雪夜突袭宫门。然而,每一次操练,营中都莫名少了几人。等到他们察觉时,夜阑早已将那些暗哨一一除去。
终于,一场表面平静的风雪夜,暗局彻底汇聚。士林的檄文同时散出数十份,送往京城的各个坊间;旧党密使也悄然进入宫城,试图与内应接洽。可他们不知道,街巷口早已被禁军暗暗布防,坊间的檄文还未贴出,便被收走。至于潜入宫中的密使,走到半途,便见夜阑冷冷立在廊下,刀锋已横在颈侧。
江枝端坐香监署,静静看着送来的密录,心中已有数。她低声自语:“文火未燃,武火已熄。士林以为借笔立命,旧党以为借刀翻盘——到头来,不过是替我点了灯。”
她命令道:“传我旨意,三日后御前再审。”
命令一出,京城上下又一次震动。百官心惊,士林噤声,旧党余人更是心胆俱裂。江枝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清楚:风雷余声未止,但真正的杀局,才刚刚开始。
三日之期一到,御前再审。风雪未停,东华门的铜铃摇得厉害,仿佛先一步在为将来的风暴鸣响。百官再次聚于大殿,殿中气氛沉重到极点,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御案之上,皇帝神色阴沉,面前摊着一卷空白诏纸,像是专为今夜留下的。江枝立于玉阶之下,身披黑斗篷,目光平静。她身后是香监署的侍从与刑司的书录案卷,整齐地堆在几案上,像是压得人窒息的石山。
御史台的几名官员率先出列,手中捧着所谓的“清议”檄文。他们高声道:“陛下!风雷律立,虽欲肃奸,但无文之律,恐难服天下!臣等今日以士林之请,再陈一言!”
檄文展开,上面写着数十士子的名字,声称“风雷不平,士林当言”。一时间殿中有窃窃之声,似乎有人心动。
江枝淡淡一笑,走上前,伸手一拂,那檄文被她冷冷夺过。她将纸一展,举给群臣看,语声森冷:“诸位请细看,这檄文上的字迹,竟全是同一笔锋写成。所谓士林百人,不过一人之手!”
御史台的官员脸色大变,急声辩解:“此乃代抄,不足为证!”
“代抄?”江枝声音骤冷,“那你们可知,这一笔锋,正是前日写下‘清议续炉’血书之手?!”她抬手一拍,刑司立刻呈上比对过的字样。两份字迹叠在一起,毫无差别。殿内顿时哗然。
皇帝面色阴沉,手指缓缓在御案上敲着,声音低沉:“御史台,真当朕眼盲不成?”
御史台首领的脸色瞬间惨白,扑通一声跪倒:“陛下,臣……臣只是……”话未尽,江枝冷声打断:“是你背后旧党授意!”
话音落下,几名禁军已将一名潜入殿中的密使拖出。那人原是顺德候旧党的余党,身上搜出的暗信上清楚写着:“文声起,武应随。”御前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意识到,士林与旧党暗合的真相已经昭然。
江枝缓缓走上玉阶,声音清冷而无情:“风雷律既立,今夜当用。士林以笔谋乱,旧党以刀谋逆,皆在其列。臣请当殿定罪!”
皇帝的目光在她与百官之间徘徊,手指按在御案上,血丝渗出。他缓缓开口:“依律——处置!”
禁军应声而动,御史台三人当场押下,旧党密使当庭斩于殿外。血腥的气息透过风雪飘进来,百官人人低头,衣袖下的手抖个不停。
江枝转过身,冷眼扫过殿中所有人,声音像霜刃:“诸位记清楚——风雷未息,律已在。若再敢借文火、借旧党为幌,今夜便是下场。”
大殿中无人敢应,只有呼吸声急促压抑。皇帝终于闭了闭眼,低声道:“退朝。”
百官如释重负,齐齐叩首,像潮水般退去。殿中只余皇帝与江枝相对,灯火摇曳,投下两道长影。
皇帝缓缓抬眼,声音低沉:“江枝,你手里的刀,越来越锋利了。”
江枝行礼,声音冷静:“陛下放心,臣之刀,永在陛下心下。”
皇帝看着她,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戒意。风雪呼啸,大殿的铜铃震得更响,仿佛在提醒:风雷虽止,暗局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