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大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白色的幕布所覆盖。午后到黄昏,时间悄然流逝,屋脊在积雪的重压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掰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殿角的冰凌不堪重负,一根根地坠落地面,瞬间碎成无数细小的亮片,在雪地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乾清门外的白碑也未能幸免,厚厚的积雪将其掩盖了一半,只露出“逆党”二字,这两个字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被刀尖从雪里挑出来一般,透露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御前风暴刚刚过去两日,整个宫廷都被一种压抑的氛围所笼罩。已有三人被打入大牢,这让外廷的众人都感到恐惧,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一句。
禁军奉旨巡逻,他们穿着软底靴,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屋檐上,生怕发出一点靴钉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南书房也换了新的笔手,原本抄黄纸的案面被洗刷得洁白如雪,似乎要将一切痕迹都抹去。
然而,就在这片表面的肃清之下,江枝却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裂。那是雪水从瓦缝里渗透下来的声音,也是檐板微微裂开的声音。风吹过,发出一缕极细的口哨声,仿佛有人正紧贴着墙后,往里面吹气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申初时分,内务府传来消息:承乾旧廊坍了一角。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引起了轩然大波。夜阑得知后,急忙披雪赶来,一进香监内院便低声道:“主子,塌得正巧——梁腹里藏了个封砖炉。”
江枝合上手里一页“影谱”的拓本,未惊未喜:“带路。”
承乾旧廊檐下的雪被扫成了两道沟。坍落的梁木掀开一截暗格,格里嵌着一只巴掌大的瓦炉,炉膛早冷,却留下了一圈发青的炭面与几粒细白的硝结。夜阑用银匙挑出一枚铜豆,拭净,鱼鳞纹浅浅,另一面却不是“南局”,而是一笔未完的“影”字,像被活生生砍掉了尾锋。
“炉在梁腹里,火走房脊上,”江枝看着那圈青黑,“暗火养影,影借裂缝走风。——这不是点火,这是养火。”
木工在旁胆战心惊:“大人,梁肚里藏炉,这……这犯忌讳的。”
“忌讳留给祭祀写书的人,”江枝淡淡,“我们只管命。”她提起瓦炉,炉底竟压了一层薄薄的灰字,像有人用极细的笔在灰里写了什么,被火吻过,只余断句。江枝用指腹轻轻一抹,灰随风散,露出两行细瘢:“灯芯、纸绳、漆角——影。”
夜阑低声:“同一手法。”
“同一口气。”江枝看一眼塌下的梁,“命人把这一轴廊全部揭开,梁腹、枋肚、柱心,凡可开可窥之处,尽数撬净。谁手脚轻飘,谁的手先留在廊下。”
工匠齐声应“喏”,额头溜汗。
她转身,披风沾了一点雪桨,夜阑递上袖炉,犹豫道:“主子,南书房那边传了小黄绫——陛下问:刀可入鞘?”
江枝接过,冷笑了一下:“他问过不止一次了。”她把黄绫叠成四方,淡声:“回:‘影不绝,刀不入。’但再添一句——‘刀握久,手生茧。’让他自己掂量。”
夜阑“嗯”了一声,压低嗓音:“还有一件——御膳房换炭后,炊烟里有人闻到‘甜气’。”
“甜?”江枝抬眉。夜阑点头:“像是陈皮蜜水。可御膳例里无此物。”
江枝沉了沉:“甜气盖硝,香掩火。”她当即回身,“去御膳房。”
御膳房后巷的炉膛刚换过炭,火光老实。看火的小吏见她,吓得立跪,连声说“清查过了”。江枝望一眼烟囱,手指在砖缝上点了点,砖缝里竟渗出一丝浅黄。她掀砖,一小块干硬的蜜渣贴在缝里,指肚一搓,渣面粘丝。夜阑就地取水一泡,蜜渣化开,水面浮起极细的一层白粉。
“好手段。”江枝把那碗水递给掌灶,“你们拿去熬一小盏菜心汤,先给自己喝;喝不死,再给御前用。”掌灶脸色发青,连滚带爬应着跑了。
她抬眼,视线越过后巷,落在东南角一株老槐。槐根露土,雪在根须间堆成一道小堤。一个穿粗青的小太监蹲在树根旁,正用薄刀片刮树皮。夜阑要喝止,江枝摆手:“别动。”
她走近,嗓音平平:“刮树皮做什么?”
小太监刚想躲,见是她,反倒镇定下来,低头回话:“回大人,奴……奴照旧例,取一点槐皮末,混灶灰里,压味。”
“谁教的旧例?”江枝问。
“小……小膳房老例。”他抬眼飞快瞥她一眼,又垂下,“说,风大,烟味冲,压一压,让人闻不出腥气。”
“压腥,还是压‘影’?”江枝弯指一弹,薄刀片轻轻飞起,稳稳钉在树干上,“你姓什么?”
“李……李叶。”小太监颤着声。
“叶子会翻面,人也会。”江枝丢下一句,“把人看牢,暂不问。”
夜阑忍不住侧目:“主子,这孩子……像被人拿过手。”
“像鱼纹豆一样,被磨过。”江枝收回视线,“他若是影子,就养在眼皮底下;他若不是,杀了反坏。”她顿了顿,毒舌微启,“有人喜欢用‘甜’哄陛下,我就让‘甜’先哽在他们喉咙里。”
回香监的路上,雪更重了。御道一侧的石狮子鼻梁上挂着冰凌,像长出两根细牙。夜阑从袖中掏出一条细薄的红纸条:“主子,这东西是午后从翰林院回来的抄录夹缝里挑出来的——还是那句‘火灭灰存’,只不过末尾添了一点:‘灰起于东’。”
“东?”江枝停住脚,目光向着宫城东隅落去。那里是东华门,是碑,是她三番五次立下的“香监封”。她忽而笑了一下,笑意淡薄:“他们在警我,也在吓百官——‘碑下可起灰’。挺会挑地方。”
夜阑压低声:“要不要再加封?”
“封,封得太死,都是我的名字;不封,让他们以为我收了刀。”江枝负手,侧头看风里摇的灯,“加一条:东华门碑下三丈内,禁停脚;谁敢往碑边停一停,膝盖先搁在碑前。我不封物,我封人。”
夜阑“得令”,又道:“南书房再传口谕——陛下问:‘刀若不入,影若不见,三日后小朝,谁来背锅?’”
“这口锅是谁的?”江枝把手伸到雪里抹了一把,雪浆在掌心化成冷水,“告诉南书房:‘锅是影的,手是臣的。’”
她回到香监署时,门口挂着的风铃已经结了一层薄冰。院内灯火是“温”的,不旺不灭。案上摆着她让御药房炼的三盏灰,今日添了新的一盏,灰面平平,盏下羊皮未显影。她把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弹,风从窗缝里过,火光微颤,灰面泛起极细的波,羊皮底下慢慢浮出一个极短的折笔——不是“影”,是“东”。
夜阑屏住呼吸:“主子,果真是‘东’。”
“他们把灰撒在了东华门外的风里,”江枝将羊皮取起,“风一过碑,灰就进了鼻。——与其说是吓百官,不如说是逼陛下:‘看,你的碑也挡不住灰。’”
夜阑咬牙:“这是拿陛下的脸做火盆。”
“嗯。”江枝把羊皮卷好,眼底的寒光像剔骨的小刀,“所以明日的第一件事,不是抓人,是让人自己跪到东华门。——我写一纸,请陛下‘开东’半个时辰,许百官过碑见灰。谁敢说闻不到,谁就鼻塞;谁若闻到,就跪下承认影字两个笔画——‘人’与‘彡’。”
“主子这招……”夜阑忍不住笑了一下,“杀人不见血。”
“见血多了,人就麻木。”江枝淡淡,“换口气。”
门外忽地一声折响,廊下一段冰凌断落,砸在青砖上碎成粉。内侍匆匆进来,递上小黄绫:“大人,南书房再有口信——陛下请您夜半赴一叙。”
夜阑看她一眼,低声:“陛下这是要——”
“要看我的刀是不是还在手里。”江枝把黄绫塞进袖中,声音不疾不徐,“我给他看刀,也给他看鞘。——刀在,鞘不远;鞘在,刀不钝。”
她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住,回头吩咐:“把承乾旧廊里撬出的所有炉、灰、豆,一样不差分作三份:一份送刑司,一份送太常,一份……送到弘文馆废社旧舍门口,放在那盏折纸灯下。让他们读一读,看看‘影’的字体,像不像自己。”
夜阑应声,忍不住问:“那小太监李叶,要不要调开?”
“先不动。”江枝薄薄一笑,“他是‘叶’,我就等他翻面。——风雪裂宫,先裂的不是瓦,是人。”她抬头望向夜色,“暗火再燃,先热的不是火,是心。”
风把雪一层层往殿檐上堆,像给这座城披上了又一层裹尸的白。江枝收袖而行,步子依旧稳,像一柄刚擦干净的刀,隐在夜里,反而更亮。
夜深了,皇城的雪势没有停。廊下铜灯照得黄昏般昏沉,宫墙的影子被雪光压得更长,仿佛一只只潜行的兽。
御前风暴的余威仍在,百官噤声,但越是压得死,越容易反弹。
乾清殿外,刑司押解刘言正、陈靖与魏安入狱的消息传遍六部。表面上是“肃清”,可各部衙门暗暗发出一种心惊胆战的躁动。
有人窃窃私语:“御史台一旦空缺,谁来接?”
外阁几位副手互相揣测:“若陈靖不保,皇帝会借机清洗整个阁院吗?”
而士林中年轻的翰林们,更是人心浮动,有人暗中传抄那句“火灭灰存”,在案头添笔作字,仿佛一种默契。
江枝察觉得分明。她夜半回到香监署,盏火渐暗,她看着案上的灰盏,心中清楚:真正的影子,往往不是藏在梁腹炉膛里,而是藏在人心的缝隙中。
外廷更乱。三日之内,工部突然上疏:东华门梁脊裂缝危及城防,需要紧急修葺。兵部同时递奏:边营军械不足,若再三月不补,恐边关失守。户部更附奏:岁收已尽,库银告急。
三份奏折一并呈上,竟都在同一日。
江枝拿到副本,眯眼:“三股折子,出自不同衙门,却同在今日递交。字迹不一,气息相合。——这不是巧合,这是影局在‘借朝务逼宫’。”
夜阑试探:“要不要先封三部,禁折三日?”
江枝摇头:“若真封,百官只会说香监独揽。我要让他们自己露出影子。”
翌日早朝,皇帝未发一言,江枝率先出列,将三份奏折合为一卷,双手高举:“陛下,臣女请示——三部折子同日递呈,若言天意相合,未免太巧;若言有人操弄,则影局未灭。臣请,当殿问之。”
皇帝眸光一沉:“问。”
江枝将折卷抛至殿心,冷声:“工部侍郎、兵部参将、户部尚书,请答:此折谁先起,谁后随?”
三人面色一变,眼神闪烁。殿中一片死寂。
御史台剩下的几名御史纷纷低头,唯有一位年轻的御史鼓起勇气:“臣以为,这是巧合。”
江枝唇角冷笑,毒舌森寒:“巧合?那请你答一句——巧合几次是天意,几次是人心?你若答得妙,本官就请陛下升你一阶。”
那御史当场语塞,脸色涨红。群臣心中同时一颤:江枝不只是讽刺,她是在逼众人——不站在她这一边,就得自己吞血。
大殿里的火盆烧得极旺,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逼仄的寒意。百官立在龙案两侧,谁都不敢先出声。三部折子摆在殿心,像三颗即将爆裂的雷。
皇帝眉头紧锁,缓缓开口:“工、兵、户三部折子,同一日递呈,言辞相合,若非巧合,便是暗谋。谁先起草?谁后随?当堂答来。”
三位首官面色大变,彼此推诿。工部侍郎硬着头皮说:“臣只因见兵部奏请,方急急附上。”兵部参将立刻反驳:“明明是工部先起,兵部不过随文!”户部尚书冷汗直冒,支吾其词:“臣不过见岁收告急,方……方进折。”
三人相互推搡,场面狼狈不堪。御前百官鸦雀无声,只有风雪敲打殿门的声音。
江枝冷手出击
江枝缓缓出列,声音清冷:“既然三部互相推诿,那便请陛下准臣以一问。——工部侍郎,你所上的折子,是用何纸?何墨?何笔?”
侍郎一愣,结巴:“自然是……自然是库纸、宫墨、御笔……”
江枝抬手,示意禁军将折子翻开。纸角赫然显出一枚“影”字水印。全殿轰然。
“这便是影局的手。”江枝森冷开口,“一纸三折,三部同递,不是巧合,是影局在借朝务逼宫!”
皇帝面色铁青,盯着三人:“尔等可知罪?”
三人顿时跪地,战栗如筛糠。工部侍郎声泪俱下:“臣……臣受人蛊惑!”兵部参将哀声:“臣被迫应和!”户部尚书几欲昏厥,口里只吐出一句:“是……是有人授意……”
“是谁?”江枝逼声冷喝。
户部尚书战战兢兢:“是……是延妃旧党余人,暗中传言,若不共进折子,便要灭族……”
全殿为之一震。
皇帝暴怒,拍案而起:“荒唐!延妃余孽,竟敢借影乱朕朝纲?!”
他厉声喝令:“来人!即刻押解三部首官入狱,三日之内彻查!凡涉影局,一并铲除!”
禁军轰然应诺,长戟齐落,三人被死死拖下。殿上百官噤若寒蝉。
江枝缓缓抬首,扫视全殿。她声音低沉,却透出寒意:“陛下,臣请明谕:凡影局余孽,若敢再以朝务逼宫,当即处死,不容宽恕。”
皇帝凝视她良久,终于点头:“准。”
江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唇齿间的毒舌如刀:“影子最喜欢躲在缝里,借雪借风,借朝纲自欺。可惜,他们忘了,刀落之处,缝再细,也能开血。”
大殿内再无人敢言。风雪仍在,殿门外一片苍白,像一口冰冷的棺。百官心知:今日过后,凡与影局稍有牵连者,必将遭到无情清洗。
江枝立在殿心,衣袂无风自起。她心里很清楚——今日不过是裂宫的第一波,真正的暗火,还在更深的暗处燃烧。
“暗火未熄,我便一刀一刀,割到他们自己跪下为止。”
这一刻,她的身影在灯火里冷得森然,仿佛整个风雪都为她一人而起。
风雪在殿外拍打得更急。龙案上的烛火一阵阵颤抖,仿佛随时会被吹灭。皇帝的怒喝尚在回荡,百官低头,气氛凝若寒冰。
然而,压抑之下,潜伏的暗火却并未熄灭。
御前甫一散朝,外廷立刻有人暗中串联:
御史台剩下的几名中立御史在私下低语,“江枝锋芒太盛,若再任由她下去,怕是连御史之职都要废去。”
外阁尚未被波及的两位副手更是忧惧,他们清楚,若再被扯进“影局”之名,连族都可能不保,于是暗暗派人去探顺德候旧党遗脉。
工、兵、户三部虽已被收押首官,但下属官员仍在朝中,他们惶惶不安之余,开始倾向于“抱团取暖”,悄悄形成一股新的抵触暗线。
江枝心里比谁都清楚。她并没有急着去拔草,而是任由这股暗流生长。因为她知道,影子若不自以为稳固,是不会主动跳出来的。
夜里,香监署内,江枝一边摊开案卷,一边对夜阑道:“明日东华门开半个时辰,让百官过碑。我要看谁敢停步。凡停者,不必问,先记名。”
夜阑犹豫:“主子,若是太多人停步呢?”
江枝冷笑:“停得越多,说明影子越乱。乱,才是我的机会。”
她提笔在一页白绫上写下几行字,语气淡淡:“传去太常寺——三日内点香祭影。看似祭祀,实则逼那些影局余孽走出庙门。人心最虚的,必然会露怯。”
果然,次日东华门碑开。百官排队过碑,风雪中,碑下白雪如同一张洁白的纸。
有人径直走过,步伐稳健。
有人却在碑前微微顿足,哪怕只是一瞬,也被暗中记录下来。
更有人,脚步一乱,直接跌跪在碑下,虽口喊“风滑”,却再无辩解的余地。
消息一传开,殿中再度掀起风暴。
江枝在御前奏道:“陛下,碑下三停,非巧合,乃心虚。臣请:凡在碑下停步者,逐一查问,先从三跪之人开始。”
皇帝沉声应允:“准。”
风雪之中,百官心胆俱寒。
江枝心里冷冷一语:“裂宫既显,暗火已燃。下一步,该是点燃整座宫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