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覆在太庙的檐牙与石阶上,像一层未扫尽的灰。卯时将近,三重封缄的白木牌仍排作一线,乌黑的“香监封”三个字在晨色里格外刺眼。新入库的供香被拆开一束一束验过,香脚齐整,粉末细软,江枝戴着手套,指腹一推,便见断面细纹均匀,松脂按成法微亮。她低头一嗅,鼻翼微动:“无硝,无油,火性纯。”
太常寺卿孙瑛在旁欠身:“劳江大人亲至——”
“劳?我替祖宗看火,不叫劳,叫有眼。”江枝把香脚复束,抬眼扫过祭阶,“今日先走‘冷演’,香不点,只行礼。明日再走一遍全仪,点半炷,焰高不过三指。若还有哪位手痒往里掺东西……”她斜一眼,话锋一转,淡淡道,“那就把手从腕子上取下,省得下回又犯。”
话音落地,孙瑛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忙应:“谨遵。”
礼部侍郎陆叙立在更后,面色不大好看,磕着袖口咳了两声,像要发言。江枝没给机会,慢吞吞添了一句:“礼部只管文书、仪程,香监只管火与香,刑司只管人。三家各有门,谁跨一步,谁的鞋子就留在太庙门口。——侍郎可记住了?”
陆叙喉咙一窒,硬笑:“记得、记得。”
“记得就好。来人,按昨夜标记把后檐水沟再验一遍。”江枝转身,白牌下的蜡封在晨霜里泛着冷光,“牌子不撤,谁动谁名下刻一道。刻多了,石上字就成了碑,到时候好让后人读一读,谁要烧庙。”
役差应声散开。沿着沟槽逐寸探查,昨夜被焚尽的油迹只余浅浅黑痕,被刮去装袋。孙瑛陪着笑:“此番三衙并封,祭前两日悬牌,诸司看得明透,也不敢再存侥幸了。”
“侥幸不是胆,是真蠢。”江枝随口道,声音不高,却像刀背在石上轻轻一磋,“庙若焚,牌位与脸面一起化灰,到时候谁来写礼记?陆侍郎?”
陆叙连连称是,不敢再抬眼。
冷演完毕,她留下一道纸令:供香、供炭、供灯、火路四项日点名册,三家共签,夜间由禁军换更。又把昨夜捕来的两名太庙小吏单独记在册末:“暂不究,留作标本。”孙瑛看了一眼“标本”二字,打心里发毛:这位香监主事把朝堂当药柜,一粒粒分门别类,谁是药引谁是毒引,她心里得有一本活账。
出太庙,晨光在宫墙上铺成淡金。夜阑从廊下快步追来:“主子,长水库那边安置妥当。钥印三重改牌,外头的旧痕也刮净了。今晨又有两名库吏求见,说愿出供词。”
“嘴到这时候才松,”江枝挑了挑眉,“该夸他们会挑时辰,还是该骂他们会算死法?”她接过供状翻了两页,淡声,“先不送刑司,留在香监置档。待小朝再说。”
夜阑点头,“另外——昨夜城东又收了三处雁社私抄的‘雁行辑要’,章首印‘雁首’二字极新,刀口利。”
“刀口利是好事,割到自己的时候,才肯流净血。”江枝把册页合上,目光微冷,“雁社这股手,未必只寄在弘文馆。织造北局的旧钱路,太仓的影子也要翻一翻。把太仓近五年的出入一并调来,先看上元前三月。”
“喏。”
二人折至东华门,禁军列戟,晨霜将戟锋镀上一层凉白。内侍捧着黄绫急步而至,躬身道:“养心殿请江大人,陛下小朝。”
养心殿内,火盆正旺,香烟清淡。皇帝披着貂裘而坐,眼下青影未退,神色却比前日镇定几分。他抬手示意,待殿中人退下,才道:“太庙之事,卿且放心办。朕不欲再闻‘火’字。”停一停,话锋压低,“延妃禁宫,三日后再审。旧党既碎,京城不可再乱。——御史台空置数缺,户部、织造、太仓亦当整饬。你拟个章程来。”
“陛下要章程?”江枝拱手,“臣女斗胆,先说‘三不’,后说‘三必’。三不:香监不越刑司,不越御史,不越礼部;三必:祭前必验、路上必封、钱路必明。”她抬眼,目光稳,“此后凡涉‘火水’之事,三衙并签;凡涉‘供用’之账,太仓每月自查一回,外查一回,御前一回。回不得,交刑司;交不得,交刀斧。”
皇帝聆听,指尖轻扣案面,似在掂量。半晌,他缓缓点头:“可行。”又道,“御史台人选,卿有荐者否?”
“有。”江枝报出三名,皆是前朝清议中不入雁社、不附延系的沉稳之人,“再添一条,御史台的笔,由陛下亲赐,非宴、非祭、非朝,不得出手。——笔太轻,风里飘;笔太重,血里沉。”
皇帝轻哂一下:“卿这话,比刑司的戒条还杀人。”他目光在她面上停了停,语气放缓,“你手上的刀,是护朕的。护完,刀要入鞘。”
“刀入鞘,才不钝。”江枝低声,“臣女明白。”
他微一点头,拢袖起身,像要转开话头,又忽然道:“昨夜东华门外擒获刺客所持铁牌,‘雁首’二字,朕已看过。雁首究何人,卿心里可有数?”
江枝沉默一瞬,答得很直:“有影,无名。——影在钱里,在布里,也在某些人的嘴边。臣女要一件东西,拿到它,雁首就要露头。”
“何物?”
“错。”江枝淡淡笑,“把所有对的都立好,他就只剩‘错’可走。错走多了,人便只剩一个名字。”
皇帝看着她,良久,叹道:“卿之算,不在一筹一策,在人心。”他挥了挥手,“去吧。朕给你三日,庙火将熄,朝局再盘。”
出养心殿,日色已拔灰见白。御道边,昨夜贴过的檄文被禁军刮净,墙皮留下一道道白痕。两名书生远远站着,袖中藏纸,又不敢上前。江枝侧过身看他们一眼,淡淡道:“读书人,写字要写给后人看的,不是写给刀看的。”二人一惊,忙作揖退去。
回至香监署,太仓送来头一本汇总账。夜阑将书案铺开,低声道:“看上元前三月,北局织造的出银与弘文馆‘社课’进银有两处暗合。再往前一年,延系嫔属宫中赏物与太仓备银,也有一条细线。”
“线细,才说明是真。”江枝把指头压在那条银线交叠的地方,“从这里钻下去。去问钱铺,问银匠,问哪一家在‘雁’字底下打过私章。”她顿了顿,又道,“再去看市井:今夜起,谁家屋檐下还敢挂‘雁行’灯签,把灯摘了,换一束枯草挂着——留给他们过冬。”
夜阑失笑:“主子这心眼,最不肯留情。”他收了笑,又压低声音,“长宁宫那边,白苓求见,说娘娘要面谈。”
“谈?”江枝挑眉,“谈什么?谈她昨晚新的朱砂,还是谈她旧年的银票?”她想了想,淡淡道,“见,立在门外见。叫禁军看着。她要话,我给一个字。”
“哪个字?”
“熄。”江枝不紧不慢,“火熄。人熄。局熄。”
暮鼓将鸣,太庙方向传来第一声撞钟,浑厚,沉稳,压住了城中浮动的讹言。江枝站在廊下,望着那一线金光正从宫墙上慢慢推开,把夜晚一点点挤回去。她合上手里的账册,唇边淡淡一笑:“到点了,该把火收了。——火收干净,桌子才好摆。”
远处雪檐落下最后一缕冰凌,叮的一声,清脆如折。她回身入内,吩咐:“备‘冷演’第二式,明日三刻;传太常、礼部、刑司,按新章程会签。再给弘文馆送一纸:‘雁社解散,社灯自熄’。”
“喏。”
风自东而来,白牌的蜡封在风里无声闪着光。庙火将熄,朝局将盘,江枝拢袖而行,背影利落,像一柄刚刚擦干净的刀,回到鞘里,却仍让人不敢直视。
太庙冷演的次日,金銮殿再度开小朝。朝堂气氛,比前些日子松快了一些,然而那股凝重仍旧未散。百官面上装得恭谨,但眼神躲闪,仿佛不敢与江枝正面相对。
皇帝坐在御座上,手指轻敲案几,神情沉冷。三日审案之后,延妃已废,旧党亦被铲去一半,但余声未绝,尤其雁社一线,仍如蛛丝缠在朝局四角。若不彻底理清,稍有风吹火起,又是一场混乱。
江枝自御道上缓步上前,拱手道:“陛下,太庙香案已复验三次,供香、供火、供路皆清,冷演已行,香气纯和。臣女敢保,庙火可熄,祖制可存。”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泼在满殿浮躁的火气上。太常寺卿躬身附和,刑司正卿亦低声称是,唯独礼部几名尚书面色微变,欲言又止。
皇帝冷眼一扫,声音压得极沉:“诸卿还有何说?”
陆叙硬着头皮出列,拱手:“陛下,祖制虽存,但香监手伸得太长,若朝局失衡,恐生后患。”
江枝微微一笑,眼神锋锐:“祖制若真存于诸公心中,何以在火油入庙时无人敢阻?我江枝伸手,是替祖宗护香,不是替谁抢权。若诸公心中不安,那就请自斩一臂,留个证据,好让后人知道谁守谁失。”
此言如刀,斩得满殿死寂。
皇帝眼神复杂,既有几分欣赏,也有几分冷意。他缓缓开口:“朝局既盘,庙火将熄。延妃旧案再无翻涌。——从今往后,六局分掌,各司其责。香监不越礼部,礼部不掣香监,刑司不容推诿。”
百官齐呼“陛下英明”。
江枝微微低头,唇角一抹冷笑无人察觉。她心里明白,所谓“各司其责”,只是皇帝用来平衡的托词。真正的刀,仍在她手里。
御前小朝散去后,京城并未因此安稳下来。延妃已废,顺德候旧党大半入狱,御史台折损殆尽,但雁社残余却像是死蛇反噬,越是在被逼入绝境之时,越显出疯狂与执拗。
那日午后,弘文馆书院外忽然传来大声诵读,一群书生围在门口,高声吟诵一篇新作,字句直指“香监越权、毁祖制、夺朝纲”。虽然写得隐晦,但在场之人都能听出其中锋芒。百姓驻足围观,窃窃私语,火星般的流言顷刻间便要燃起。
江枝立于暗处,冷眼旁观,唇角淡淡一弯。夜阑低声问:“主子,要不要现在就拿人?”
“不急。”江枝眼神冷厉,“火要烧得旺,才显得水浇得尽。先让他们唱,唱得越大声,待会儿跪得越响。”
果然,书声未散,刑司役差便疾步而至,当场扣下领诵之人。书生们一时惊惶,叫嚷“学子无罪”,却很快在禁军森然刀锋下噤声。那名被扣的书生面色惨白,嘴唇颤抖,却仍想要慷慨赴死。
江枝走上前去,缓缓道:“想死?死得容易,活得才难。你若真有胆量,就把你写的东西当着天下人念一遍。——念不出口,就把嘴封了。”
书生浑身发抖,终究一句也吐不出,任由刑司拖走。围观的百姓鸦雀无声,先前的火苗瞬间熄灭。江枝转身时,风吹过她的衣袖,像刀锋割在众人心头。
然而雁社并未因此罢手。次日清晨,太仓呈上账册,竟发现其中有一处新添的账页,指称香监“私吞供银”。这账页仿佛来得突然而巧,若一旦坐实,便会颠覆江枝辛苦立下的清名。
太仓少卿额上冷汗直冒,跪地求饶:“大人,此账……此账并非属实!但账目确实是从仓库里翻出的!”
江枝取过账页,指尖轻轻摩挲,片刻便冷笑一声:“纸是旧的,墨是新的。做账的人忘了,仓里的灯火与墨色不同步。”
她扬声喝令:“将此账立刻公示殿前,命太仓对质。谁写的,谁便要对着‘御前’二字认。”
于是当日午后,殿前召集百官,江枝当众展示那张伪账。太仓数十人一一验笔,终于锁定一名书吏。那人被押到殿前时,脸色苍白如纸,终究承认是受雁社所托,夜间潜入太仓添了伪账。
百官尽皆色变。皇帝目光沉冷,猛然拍案:“大胆!竟敢移库造假,欲毁社稷根本!”
江枝却只是冷淡一笑,声音凌厉:“造伪账的手段不算高明,真正可笑的是他们以为朕会信。可惜,他们忘了,火烧得太快,灰烬里总会露出新的痕迹。”
雁社的第二次挣扎,又被她反手化解。
但事情并未止息。夜里,禁军在城南捕获数名刺客,他们身上绑着火药,口中嚷着“焚香毁庙,替祖请命”。被制伏时,一个刺客口中含着血,吐出“雁首”二字,便即毙命。
江枝看着血迹在雪地里晕开,眼神冷冽:“雁首……既然要现名,那便请你自己来御前吧。”
她当即下令,将刺客尸首摆在东华门前三日,立碑书字:“雁社余孽,欲毁太庙,已毙。”又在碑下添了一句:“血为证,口为供。”
城中百姓无不侧目,议论纷纷。有人惊惧,有人愤恨,但无人再敢为雁社辩解。
然而雁社残余并不甘心,他们孤注一掷,决定在御前再审之日最后一次翻盘。他们秘密联络顺德候府残党,准备在殿前以“祖制受辱”为由集体上疏,用众口来压倒铁证。
江枝早已料到。她在暗中布下反手:命夜阑提前截获他们的疏文,将其中数十处矛盾改写得更加明显。等他们在御前呈上时,文辞自相矛盾,当众露馅。
御前再盘之日,雁社残余果然齐声上疏,高喊“请雪延妃之冤,退香监之权”。疏文呈上,皇帝眉头一拧,随手翻看几行,便已察觉不对。
江枝出列,缓缓一笑:“陛下,这疏文……臣女早已看过。可惜,他们抄得太急,前后不接。请陛下翻至第三页,看‘供火’二字,再翻至第七页,那里却写‘不供火’。这不是臣女构陷,而是他们自己心虚手乱。”
殿内一片哗然,百官哗然侧目。雁社残余脸色惨白,脚下仿佛踩在碎冰之上。皇帝目光森寒,冷声喝道:“逆党!当殿弄虚作假,还敢言祖制?!”
江枝低下头,唇角一抹讥讽的笑意在袖中悄然浮起。她知道,这一击,已将雁社残余彻底斩断。
御前的疏文被揭破之后,大殿内一片死寂。雁社残余面色惨白,脚下的地砖仿佛生出了万丈深渊,叫他们无处可逃。百官心中明白,这一刻,雁社已经没有翻身的余地。
皇帝缓缓放下手中疏文,眼神森冷:“雁社,逆党。以‘祖制’为名,行乱国之实,欺君、诬监、伪账、纵火、谋逆——罪当株连。”
这几个字落下,如雷霆轰响。堂上无人敢抬头,只有风声从殿门外吹进来,带着一股寒意。
江枝向前一步,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陛下,雁社以学社为名,实则结党营私。今日既已败露,若不尽诛,来日必成祸患。臣女请,御前立碑,以雁社为反例,禁诸生结社。凡社中有名者,分三等处置:主谋者,处极刑;骨干者,发边塞;随从者,逐出京城,永不得应举。”
这番话既狠又准。百官心头一震,谁都明白,这不止是对雁社的清算,更是对整个士林的警告。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准奏。”
刑司当即领旨,御史台残部立刻着手清查。那一日,从午后直到夜半,城中逮捕不断,书院、学舍、私宅都被突查,凡与雁社有名的学子、官员尽数缉拿。哭喊声、铁锁声在城中此起彼伏,百姓惶惶,如临大劫。
然而江枝并未止步。她命香监署再度开档,将雁社多年暗账一一揭开。纸页摊在御前时,银线错综,清晰地勾勒出雁社如何借学舍之名,收受顺德候府的暗银,又如何输送给延妃宫中。
皇帝看完,脸色铁青,重重拍案:“可恨!竟敢借祖制行私欲,敢将学宫当市井!”
群臣再无人敢为雁社辩解。那些先前口口声声“为祖制”的大员,一个个低头噤声,额头沁出冷汗。
江枝冷冷扫视,声音锐利:“诸位可还记得?当太庙火油欲焚之时,你们在何处?当长水库暗渠欲决之时,你们又在何处?——若非刑司缉捕,若非香监断火,今日怕是连祭祖的牌位都要没了。你们口口声声为祖制,其实不过为私党。”
这番话说得群臣面红耳赤,却无人敢出声反驳。
皇帝缓缓起身,目光压得殿中人几乎透不过气:“自今日起,凡敢再以‘祖制’为名,行党争之实,朕必诛之!御史台暂由刑司兼署,待新官补齐;弘文馆解散雁社,另择清正学官主持;顺德候府余党尽数抄没,籍入大理寺!”
旨意一出,大殿轰然。百官齐声叩首:“陛下圣明!”
江枝却仍旧挺直身子,不曾弯腰。她知道,这一刻,真正的刀已经握在了自己手里。雁社残余的死命挣扎彻底失败,皇帝的旨意也已将他们斩尽杀绝。
夜幕降临时,东华门前竖起新碑,上书八个大字:“雁社逆党,永逐朝堂。” 碑下,数十具尸首横陈,血迹顺着雪地蜿蜒成河,映得白碑格外刺目。百姓簇拥而来,见此惨状,无不心惊胆寒。自此,雁社二字,遍成了禁忌。
然而在风雪之中,仍有那么几道目光潜藏。废后的延妃在禁宫中听闻雁社覆灭,猛然失声大笑,笑声嘶哑:“哈哈哈……雁社?雁社!江枝,你以为杀了他们,就没人替我翻案了吗?!”她的笑声在空寂的宫室里回荡,宛如疯魔。
顺德候府内的余孽在狱中咬牙切齿,低声的咒骂:“江枝……江枝……” 但他们也已无力再掀风浪。
江枝独立于香监署的高台,俯瞰整个京城的灯火,神色冷峻。她轻声自语:“火已熄,水已断,社已毁。朝局再盘——该轮到新的棋局了。”
夜风拂过她的衣袖,猎猎的作响,像是无形的刀锋。此时此刻,她便是那柄握在手中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