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宫鼓三响,霜色未散。
御前正殿铺陈一新,御案之后立着两方新印:一为“典香议署”,一为“御前香首·江枝”。百官列班,宗司持礼册,礼监三署分立左右。长乐宫的帘影里,有人低笑,笑意薄而冷。
今日是香主初封,名义上是册礼,实则——诸方试刃。
江枝着月白官服入殿,乌发挽云,颈侧垂一枚素银香囊。她步入金阶,停在第三阶,未至近前,已先俯身行礼:
“臣江枝,奉诏来受印。”
礼部尚书清嗓:“香首受印前,有三道旧规需当场宣读、当场回话。”
江枝:“请。”
尚书展开细薄诏册,字字敲在殿顶金梁上:
“其一,女官入朝须有监属。香首之职非世官,需择一堂上监官为辅,凡章奏、香例,与辅官合签,名曰‘两署相保’。——可否?”
江枝淡笑:“一支笔,配一面盾,听起来很公平。只是——盾若挡我,不如别送。”
宗司右典变色:“江香首慎言!两署相保为祖制衍例。”
江枝抬眼,轻声却冷:“祖制教人守礼,不教人借礼谋私。我签我名,出事我担,你们若想分一半责任,麻烦也分一半胆量。”她顿了顿,“可否?——不允。”
殿中一阵骚动。贵妃派的人低低窃笑:“这口气,还当真要做相不成?”
尚书忙道第二条:“其二,女官不得私理刑案。香榜虽入朝,但凡涉案务人等,须交三司会审。——可否?”
江枝点头:“此条可。我评香,不审人。但若有人借香害人,三司会审前,请先把人手里那把点香的火收了。”
第三条,尚书念得慢:“其三,香主不得无主。女官在内,必有所归,以安外议。今拟择良人以正其名——”
此言一出,殿内嗡然——这是早就放风的“情局”:或婚,或认义属,务求给江枝套一个“名正”的笼子。
江枝笑容冷下来,像薄冰上轻轻一划。她抬着眼睫,礼貌而狠:“**香主以香为主,朝中以法为主,我江枝——以印为主。**若要我‘有所归’——**归印。**若非要指给我一个‘主’,这印便是我夫,这律便是我父。”
两排官员吸气声连成一线。尚书手抖了一下,险些撕破册页。
帘后传来一声低笑,淡淡无波:“够了。”萧御临走出阴影,玄衣广袖,目色寒而深,“册礼在先,戏言在后。”
江枝侧首,行礼如仪:“臣不戏,臣只说实话。有人要给我栓绳子,麻烦先问问我咬不咬人。”
几名宗司官被堵得面红耳赤。贵妃一系悄然传话:“她这是在朝堂上撒野。”
萧御临垂眸看她片刻,忽而抬手,按住案上玉印:“御前香首,受印。”顿了顿,又淡淡补一句,“两署相保——暂缓。择日再议。”
江枝上前,接印,掌心微沉。她抬眼,眸色清冷:“谨受。”
她收回一步,恰与御阶的距离,既不逾矩也绝不谦卑。
——册礼既成,第一刀斩在绳上。
散朝后,风从御廊掠过,檐铃轻响。
江枝未急着回香监,自顾自在御花道上走。萧御临从侧门而出,与她并行几步,没看她:“方才那句‘以印为夫’,本王当作笑话听过。朝中议名,你锋芒太露。”
江枝不客气:“**陛下当我是一盆花,就摆书案上别碰;**当我是刀,别怨我割手。”
“本王从不怕伤。”他语气微凉,“本王怕你不长心。”
“倒巧,我最不缺的就是心。”江枝停步,偏眸,“你要拘我为‘有主’,是给我找靠山,还是给自个儿找拴狗绳?”
萧御临看她:“你像条猫,不拴也跑不掉——只要你知道哪里有火,哪里有骨头。”他忽而低声,几乎像喃喃,“江枝,你敢把自己刻进香榜首卷,本王——很想信你。”
“信与不信,落印见真。”她转身要走,忽听他淡淡补刀:“本王若选一个人,与你假议婚,堵诸口,你反不反?”
江枝停住,回头,眼尾挑了下,笑意明晃:“看人。”她顿了顿,“若是权且暂借的活木桩,我嫌碍眼;若是朝里那几位油盐不进的蠢材,我怕他短命;若是你——”她嗓音一压,笑锋更冷,“我不嫁给权,我只嫁给自由。”
萧御临指节一紧,眸色压暗。二人之间的风仿佛立住——情与权,像两柄交错的锋,轻轻一摩,就出火。
“滚。”他忽地笑了一声,笑里全是危险,“回你的香监,别在本王面前撒野。”
“承旨。”江枝转身,衣角一扫,香影一斜,带出一股清冽的沉香气,把男人眼底那点没来得及压下去的动心,也一并熏热了。
午后,香监。
杜姝明捧着新到的三封“香坛会条”,忧心忡忡:“主上,长乐宫文昭拟了‘节典香使’的细则;礼监李慎重提‘副榜并行’;宗司那边又催两署相保复议。三面压来。”
江枝提笔圈了一处:“把‘副榜’三个字划掉,改‘外坛参览’——可旁听、可建议、不可裁。”
又圈:“‘两署相保’换成‘三次复核签注’,每季度联合复盘,签名可以,签权不行。”
杜姝明迟疑:“文昭此人不争不抢,笔却狠。主上,您不留余地?”
“留。”江枝淡淡,“留在刀背上。”
夜阑匆匆入内,压着声:“主上,贵妃那边……放了风,说明日‘香宴小试’,要请**‘拟良人’**与您同席,称‘香主不能无主’。”他咬牙,“这是逼您就范。”
江枝在案角轻轻一顿,笑意凉薄:“谁?”
夜阑道:“礼监右谏之子,方入翰林,名声尚可。”
“名声可,骨头软。”江枝抬眸,“他们要给我塞个枕头,好让我的刀不硌他们的心。——好,明日我也请一个人。”
“谁?”
“香评官,夜阑。”她看一眼他,“你替我坐那‘拟良人’的位置。”
夜阑猛地红了耳根:“我……我不配。”
“你坐的是一个名分,不是婚席。”江枝冷冷一笑,“**我要他们知道,我‘名分’不从人,从制。**谁能守住制,谁就配坐在我旁边。坐得稳——是你的本事;坐不稳,摔下去——也是你的命。”
杜姝明屏住呼吸:“主上这招——会不会太凌厉?”
“宫里不怕凌厉,只怕你半真半假。”江枝翻过一页,“明日我只做一件事:把‘香主不能无主’这口锅,扣回他们自己头上。”
次日,凝妆殿小宴。
席设双主位,左席空着,摆着一枚金线席牌——“拟良人”。
贵妃着绛衣而来,笑意温柔:“江香首,昨夜风寒未歇,本宫特设温席,免得你一身清气冻坏了骨头。”
江枝拱手:“承情。”她坐右席,目光掠过左席空牌,淡淡道,“此位留给谁?”
贵妃:“自然是你未来的‘所归’。”她转向殿门,“请——”
帘侧一动,礼监右谏之子束发入内,俊秀温声,刚行礼——忽被一只手拦住。夜阑从另一侧踏入,黑衣素冠,捧着一卷香评册,直接把那张金线席牌翻过来,正面重新题字:
“香评官·夜阑(代坐)”
殿上一静。贵妃笑容凝住:“这位,是哪门子‘所归’?”
江枝捧盏,语气清凌:“**香主之所归,在香,不在人。**今日是‘香宴小试’,**我请‘香评官’坐我左侧。**若贵妃坚持‘人主’,可另设婚席,别占制席。”
礼监右谏之子脸上红白一阵,想开口,被江枝一句话压回去:“公子请坐客位,我怕你坐主位——日后腿软。”
贵妃眼神一沉:“江香首,你这般挑衅,是把祖制不放在眼里?”
江枝笑:“祖制在我心上,某些人的手——脏。我替祖制擦亮,不是替你们抹黑。”
“放肆——”顾长谦拍案。
江枝把杯放下的那一下,很轻:“香评在此,谁的香先上,谁的脸先丢,随意。”
贵妃眸光寒到极处,轻拍香案:“上‘流苏半夏’!”
香起如丝,前调甜,后段寡淡。夜阑看了一眼,落笔两字:“浅、虚。”
贵妃笑容裂了一道缝。
江枝抬指,掌香女上前,呈“霜骨沉心(秋宴改方)”。夜阑未尝,先看火——低声:“收火控得稳。”再落评:“清、沉、准。”两枚评印连下,殿中香气一转,贵妃那支被压得无处躲藏。
贵妃忽地轻叩案面,慢声:“江香首,论‘香’,你伤我一成;论‘名’,你一身贱骨,伤的是朝纲九成。”
江枝笑容渐冷,低低吐字:“**我这块贱骨,刻着的是你们不敢刻的规矩。**贵妃若嫌碍眼,不妨闭眼。”
她侧首看夜阑:“再评一条——‘祖制可否收女官为法?’”
夜阑不慌不忙写下:“可。祖制重法不重性,香在法内,故可。”
贵妃终于失了耐:“一个奴籍小子,也敢写法?”
江枝淡声:“**法是用来写的,不是用来吓唬人的。**再说——他是我的人,你若真不服,来香监考他一场,赢了我把印给你;输了,别在我案前撒娇。”
殿内空气“咔”的一声,仿佛有人心头裂了口子。贵妃指尖发抖,笑意冷得发白:“好——很好。”
小宴散后,暮色压城。
江枝回香监不久,杜姝明惊惶奔入:“主上,出事了!——有人在外朝通衢贴出**‘香首夜会拟良人’**的污书,还说您‘以奴为主’,败坏风化!”
夜阑脸色一寒:“属下这就去撕——”
“别碰。”江枝拦住,眸色沉下去,“让它贴着。越脏的水,越适合当众洗。”
她转笔,刷刷写下两道请帖:
一封递典香议署:请三日后设“明香听事”,公开质询“香主无主”之议;
一封递天玺宫:请摄政王临听,并同意“听事”时香监公开两项旧案:一为“副榜并行”的私印往来,一为“乙酉香诬”的残页再验。
杜姝明倒吸一口气:“主上——这就开打了?”
“他们拽我的鬓,我就剃他们的头。”江枝收笔,冷声笑,“这回——不谈香。我谈矛盾。”
夜阑低声:“哪两条?”
“第一条,”江枝指在纸上,“**权要不要上女人身上。**第二条,”她指向印盒,“印要不要认我的手。”
“若不要——我把印摔给他们,再当众踹回去。”
夜阑喉结动了动,眼里像点着一星火:“主上,属下明白了。”
他转身欲走,又被江枝叫住:“夜阑——”她看他一眼,“**今日坐我左席,不是给我面子,是给‘制’面子。**记住这一句,你才真配坐。”
夜阑郑重点头:“谨记。”
夜深,天玺宫。
萧御临看完“明香听事”的请折,沉默良久。副官低声:“王上,她把话题抬到‘权’与‘印’,太狠了。若放她开这场听事,朝中会有人倒向她;若不放,反像压她。”
萧御临忽而笑了笑,指轻点案面:“让。——她要当众洗,便给她一池最冷的水。”
副官怔:“您不怕她冻死?”
“我怕她烫伤别人。”萧御临起身,负手而行,声线低沉却带笑意,“她越在众目之下锋利,本王越看得清她到底要什么。”
行至门侧,他忽地停住,回望烛火:“还有——”他唇角微挑,“把‘拟良人’那小子调去外馆,三年不许回宫。”
“那夜阑?”副官谨慎。
“留着。”萧御临轻声,“她自己挑的刀——本王想看看,砍在谁身上。”
第三日,明香听事未开,长乐宫忽传急讯:宗司档房被盗,副榜往来手札遗失,有人在内城巷口撒了一地“副榜通融名单”的抄本——其上第一条,赫然写着:
“凤临沉露,准为副例——贵妃手批。”
整座宫城,像被掀了盖子。
江枝站在香监的窗前,听见风把流言扯成碎片,飞过半个皇城。
她慢慢合眼,唇角掀起一线极薄的笑:“贵妃,这回不是我骂你——是字骂你。”
她转身提起印匣,步出香监。
“走吧。今日不封香——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