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伙计互助组”和“山野寻味”的组合拳,让驿站或者说是孙师傅家那个拥挤的客厅在社区里重新站稳了脚跟,但也仅仅只是站稳而已。每月刨去给师傅们的分成、支付给韩老汉等农户的货款、维持基本运营的开销,再加上雷打不动的母亲医药费和另一笔小额贷款的利息,账面上留下的结余,依然薄得像层窗户纸,轻轻一捅就破。每一次计算,都让人心头沉甸甸的,距离彻底摆脱债务的大山,依旧遥遥无期。
孙师傅的眉头重新锁紧,抽烟的次数又频繁起来。冯师傅他们接的“适老化改造”订单虽然客单价高,但数量有限,而且大部分是预付一部分定金,完工验收后才能结清尾款,周期长,现金流压力大。社区团购的“精品集市”模式,虽然粘性高,但受限于小众和季节性,收入并不稳定。我们就像在一条狭窄的钢丝上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不知何时会因一阵强风而跌落。
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起因是社区居委会发来的一则通知。为响应市里“老旧小区微更新、微服务”的号召,街道要评选一批“社区服务示范点”,给予一定的政策和资金扶持。通知上罗列的条件很详细:有固定服务场所、有稳定服务团队、有特色服务项目、居民满意度高、能解决社区“急难愁盼”问题……
周大爷拿着通知兴冲冲地来找我时,我正对着账本发愁。“小陈!机会!天大的机会!”周大爷激动地拍着那张纸,“要是能评上这个‘示范点’,不光有奖金,以后办事、争取资源都方便!咱们现在搞的这些,不正对口嘛!”
我接过通知仔细看了两遍,心里也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资金扶持倒在其次,关键是“示范点”这块牌子,如果能拿到,就是一种官方的认可,是信誉的背书。这对我们这种草根团队来说,太重要了。
“可是,周大爷,”我指着其中一条,“‘有固定服务场所’……咱们现在,算有吗?”
孙师傅家客厅,显然不能算。这成了我们申报的第一个硬伤。
周大爷皱起眉头,背着手在狭小的客厅里踱步。半晌,他停下脚步,眼睛一亮:“社区东头,那个老锅炉房,废弃好多年了,还记得不?就在小广场边上,位置不错。我去找居委会老张问问,看能不能协调出来,给你们临时用用,哪怕就象征**点租金!”
锅炉房?我记忆里那是个又黑又脏的破旧平房,堆满了杂物。但位置确实好,临街,靠近小区主干道。如果能盘下来……
“行!周大爷,辛苦您去问问!只要地方能用,租金别太离谱,咱们想办法!”我立刻拍板。
周大爷不愧是老资格,在社区人面熟。两天后,他带来消息:居委会原则上同意将那间闲置的旧锅炉房临时借给我们使用,租金象征性收取,但前提是,我们必须负责将其清理、修缮,并承诺用于社区公益服务至少三年。
“干!”孙师傅一听就来了精神,“不就是收拾个破房子吗?咱们这么多人,还怕这个?收拾出来,咱们也算有个正经门面了!”
说干就干。清理废弃多年的锅炉房,是个大工程。孙师傅、冯师傅带着几个“工匠库”的老师傅,利用空闲时间,义务出工。钱阿姨、赵阿姨动员了几位热心肠的社区大妈,帮忙打扫卫生。周大爷更是发动他的老伙计们,拉来了几车沙子水泥。我则跑前跑后,协调杂物清运,购买最简单的涂料和灯泡。
那段时间,小广场边上的旧锅炉房成了小区一景。白天叮叮当当,晚上灯火通明。路过的人都会好奇地张望,问这是在干啥。周大爷、钱阿姨他们逢人便说:“给咱们社区服务队弄个新家!”
这无意中的宣传,效果出奇地好。原本对“驿站”还停留在“取快递、修东西”印象的居民,看到这帮人真的在义务劳动、收拾公共空间,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有送来旧桌椅的,有递上几瓶矿泉水的,甚至有位退休的老工程师,还特意跑来看了看结构,提了几点加固的建议。
苦干了半个多月,旧锅炉房焕然一新。虽然简陋,但窗明几净,墙壁刷得雪白,分区规划出了接待咨询区、工具存放区、甚至还有一个用旧沙发围出来的“邻里茶话角”。孙师傅不知从哪弄来一块旧木板,亲手打磨、上漆,请小区里一位书法不错的老师题了“左邻右舍社区服务站”几个大字,挂在门口。没有鞭炮,没有剪彩,在一个普通的周末上午,服务站悄无声息地“开业”了。
有了固定的场所,感觉立刻不一样了。不再是“游击队”,有了根据地。来咨询、报修、闲聊的邻居明显多了。更重要的是,申报“社区服务示范点”的材料,有了实实在在的依托。
我熬了几个通宵,整理材料。将“工匠库”升级为“社区能人互助团”,将“山野寻味”包装成“助力乡村振兴、服务城市餐桌”的桥梁,将“老伙计互助组”和“适老化改造”提炼为“聚焦‘一老一小’、筑牢社区安全网”的特色项目。每一部分,都附上了详细的案例、照片、以及居民手写的感谢信或聊天记录截屏。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扎实的数据和鲜活的故事。
材料交上去后,是漫长的等待。这期间,我们不敢有丝毫松懈。服务站正式运转,钱阿姨和赵阿姨轮流值班,接待来访,登记需求。冯师傅的“能人互助团”培训课,从孙师傅家挪到了服务站更大的空间,来听课的老人更多了。孙师傅的“山野寻味”采购也有了固定的收发点,品质更稳定。甚至,有邻居主动把家里闲置的旧家电、旧家具送到服务站,希望我们帮忙修复后,送给社区里有需要的困难家庭。
我们顺势推出了“旧物新生”公益项目,由冯师傅带领有兴趣的学员,利用业余时间维修、翻新这些旧物,修好后或捐赠,或象征性收费,所得纳入服务站的公益基金,用于帮扶社区内的孤寡老人和困难儿童。这个项目,不赚钱,甚至贴钱,但赢得了极高的口碑。
一个月后,街道的评审组来了。没有提前通知,直接到了服务站。当时,冯师傅正在给几个老人讲解家用燃气安全常识,钱阿姨在帮一位独居的老奶奶登记维修厨房下水道的需求,赵阿姨则在整理刚从韩老汉那里运来的一筐土鸡蛋,孙师傅蹲在门口,修理一个邻居送来的旧儿童自行车。
评审组一行五六人,在服务站里转了近一个小时,看、问、记,还随机拦住了几位来办事或聊天的居民询问。整个过程,平静而细致。
送走评审组,我们都有些忐忑。不知道我们这些“土法炼钢”搞出来的东西,能否入得了上面的法眼。
又过了两周,消息终于传来。我们被评为了街道年度“社区服务示范点”,并且是重点扶持对象!不仅有一笔五万元的“以奖代补”资金,街道还承诺,后续会在宣传推广、资源对接上给予支持。
消息传来时,我们几个人站在焕然一新的服务站里,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周大爷使劲拍着我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成了!小陈,咱们成了!”
孙师傅咧着嘴,想笑,眼圈却有点红,转身假装去摆弄工具。钱阿姨和赵阿姨抹着眼角,嘴里念叨着“真好,真好”。
那笔五万元的奖金,像一场甘霖,滋润了干涸的土地。我们立刻拿出大部分,偿还了又一笔到期的、利息较高的网贷。剩下的钱,一部分用于改善服务站的设施,添置了更安全的维修工具和消防设备;另一部分,设立了小小的“应急周转金”,用于垫付一些突发性的、针对社区困难群体的免费维修材料费用。
“示范点”的牌子挂上墙那天,阳光很好。小小的服务站里挤满了闻讯而来的邻居,有来道贺的,有来看热闹的,也有真心实意来寻求帮助的。看着那块闪闪发光的铜牌,再看看眼前这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我心中百感交集。
这块牌子,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它意味着认可,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它不能直接还清所有债务,也不能让我们立刻高枕无忧。但它像一束光,照亮了我们脚下这条充满荆棘的路,让我们看到,扎根于社区土壤的、实实在在的服务和付出,终究会被看见,会有价值。
更重要的是,它给我们这个小小的团队,注入了一剂最强的强心针。我们不再是黑暗中摸索的盲人,我们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有了继续走下去的、被官方背书的底气。
晚上,关掉服务站的灯,锁上门。那块铜牌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孙师傅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这块牌子……挺沉。”
“嗯,”我点点头,看着远处“万家收驿站”依旧明亮的霓虹招牌,“是挺沉。所以,咱们得更稳当点,别砸了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