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对账的那个晚上,孙师傅跑完最后一单超市配送,把车钥匙扔在桌上,瘫进椅子里,累得连话都不想说。钱阿姨和赵阿姨已经下班回了家。只有角落那台新配的电脑风扇,发出轻微的嗡鸣。
我坐在屏幕前,打开那个记录了每一分钱进出的电子表格。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远处小区的灯火零星亮着,映在玻璃上,模糊成一片。
这个月的进项比以往任何一个月都要复杂。快递业务的派件收入分成,团购的佣金抽成,零散的清洗维修服务费,还有新开拓的“好邻居”超市配送服务费,以及新楼盘开荒保洁的第一笔工程进度款。支出栏也同样琳琅满目:驿站的房租水电,孙师傅和两位阿姨的工资分成,那辆二手五菱宏光的油费、保险和贷款月供,采购清洁用品的成本,母亲的药费,还有几笔雷打不动的网贷最低还款。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逐项录入、核对。数字在屏幕上跳动,加加减减。超市配送的款项数额可观,但需要扣除油费和车辆损耗;开荒保洁的进度款数额最大,但这是前期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才换来的,而且只是中期款,后续验收合格才能拿到尾款。每一笔收入背后,都连着具体的汗水和成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表格下方的汇总栏数字不断变化。当我把最后一笔款数敲进去,敲下回车键时,屏幕右下角那个最终的计算结果跳了出来。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足足十几秒。然后,又拉回表格顶端,重新快速核对了一遍关键数据。没有错。
月度净利润:正数。
一个虽然微小,但清晰无误的正数。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剧烈,却带着一种深沉的、扩散开来的震动。我靠在椅背上,后背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有点凉。我没有立刻欢呼,也没有叫醒旁边打盹的孙师傅。只是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屏幕上那个数字,仿佛要确认它的真实性。
盈利了。
不是靠东拼西凑,不是靠预收货款,而是实打实的,这个月所有业务收入,扣除了所有成本开支之后,剩下的结余。是这个小小的驿站,第一次依靠自身正常的经营运转,产生了正向的现金流。
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混杂着难以置信的轻松、长期压抑后骤然松弛的疲惫,还有一丝几乎被遗忘的、微小的成就感。这大半年来的挣扎、焦虑、屈辱、甚至是绝望,似乎在这一刻,都被这个小小的正数轻轻地托住了一下。它不能抹去过去,也无法保证未来,但它是一个信号,一个证明——这条路,或许没有走错。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走到饮水机旁接了杯凉水,一口气喝干。冰冷的水划过喉咙,让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些。盈利,只是一个开始,甚至不能算是一个成功的标志。它太微弱,一阵小风浪就可能把它打回原形。母亲的药费、下个月的贷款还款、团队的工资、驿站的日常开销,每一项都是刚性的。这点盈利,就像在干旱的河床上刚刚渗出的一小洼水,远远解不了渴,但至少证明,地下或许真的有水。
我重新坐回电脑前,没有沉浸在情绪里,而是开始冷静地规划这笔“盈余”的用途。首先,是团队的奖励。孙师傅这个月几乎没休息,两位阿姨也额外承担了很多沟通和协调的工作。按照之前约定的分成比例,我计算好金额,用信封装好,放在抽屉里,明天一早给他们。这是他们应得的,也能提振士气。
其次,是必要的再投入。那辆五菱宏光需要做一次保养了,几个轮胎磨损有点严重,存在安全隐患。还需要补充一批消耗很快的专业清洁药剂和易损配件。要想接更多的活儿,保持工具设备的良好状态是基础。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还债。我点开那个记录着所有债务的、令人窒息的表格。目光扫过那些高利息的网贷项目,选中了利率最高的两笔,毫不犹豫地操作了提前部分还款。虽然偿还的金额对于债务总额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但当看到那两行数字确确实实变小之后,心里那种被巨石压着的感觉,似乎松动了一毫米。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突围,是一种主动反击的姿态。
做完这一切,我才轻轻推了推旁边鼾声渐起的孙师傅。“孙哥,醒醒,对完账了。”
孙师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着眼睛:“咋样?这个月……没亏吧?”
我把屏幕转过去,指着那个正数。“没亏,赚了点。”
孙师傅凑近屏幕,眯着眼看了半天,似乎没反应过来。然后,他猛地抬起头,睡意全无,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提高了八度:“赚了?!真赚了?!”
他一把抢过鼠标,上下滚动着表格,嘴里念念有词:“超市的……工地的……扣除油钱……扣除贷款……哎呀!真是正的!”他放下鼠标,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咧开大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妈的!终于见着回头钱了!我就说嘛!咱们这么干肯定行!”
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我也忍不住笑了笑,但很快又收敛了。“孙哥,别高兴太早,就赚了这么一点,刚够塞牙缝的。下个月超市那边要是考核不过关,或者工地验收出点问题,立马就能打回原形。”
“知道知道!”孙师傅挥挥手,依然兴奋地搓着手,“有好开头就行!起码说明咱们这路子对!有奔头了!”他站起身,在狭小的驿站里来回踱步,“明天我就去把车保养了!再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其他超市!咱们得趁热打铁!”
第二天,我把装好钱的信封分别递给孙师傅、钱阿姨和赵阿姨时,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孙师傅接过信封,捏了捏厚度,嘿嘿一笑,直接塞进了口袋,啥也没说,但眼里的光藏不住。钱阿姨和赵阿姨则有些推辞,连说“没干啥,不能要这么多”,在我坚持说是按约定该得的份子钱后,才收下,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盈利的消息像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在驿站里扩散。虽然大家嘴上不说,但干活的劲头明显更足了。孙师傅开车送货时,会把车厢擦得干干净净;钱阿姨整理货架更加仔细;连来取件的熟客都能感觉到,驿站里的气氛似乎比以前轻松活络了些。
盈利,不是终点线,它只是一张资格赛的入场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