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息网贷的最后一笔结清证明拿到手里时,那张薄薄的纸,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却又重得让我在服务站的旧椅子里,呆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夕阳的光透过擦得明亮的窗户,把墙上“社区服务示范点”的铜牌映得金灿灿的。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大喊,也没有虚脱般的嚎啕,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潮水退去后的平静,裹着沉甸甸的疲惫,慢慢浸透四肢百骸。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催债电话的尖啸,眼前还晃动着记账本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色数字。但此刻,它们都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剩下的那笔银行低息贷款,每月还款额固定,躺在新的账本明细里,看起来,竟然有点“正常”了,像房租水电一样,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不再是悬在头顶的铡刀。
压力卸掉大半,脑子反而更清醒了。以前是闭着眼在沼泽里扑腾,只求下一口气。现在,泥潭边缘算是爬上来了,得睁开眼睛,看看这片刚站稳脚的土地,想想怎么把它变成能长庄稼的沃土,而不是躺着喘气,等下一场雨再把自己冲回泥里去。
我第一个琢磨的,是冯师傅的“能人互助团”。这是咱们的根,也是最烫手的宝贝。冯师傅、王师傅、李师傅,几位老师傅是定海神针,手艺没得说,信誉更是金字招牌。可他们都什么岁数了?还能这么拼多久?手艺是好,可怎么传下去?光靠微信群喊一嗓子,谁有空谁去,时间长了不行,太散。
晚上,我泡了壶浓茶,把冯师傅请到小茶桌边。“冯师傅,咱爷俩聊聊。”我给他斟上茶,“互助团现在名气响了,活儿也多,是好事。可我瞅着,您跟王师傅他们,太累了。有些换灯泡、通下水的基础活儿,其实不用您几位亲自跑。咱们这手艺,得传,不能断在咱们手里。”
冯师傅抿了口茶,叹口气:“是这么个理儿。我也愁。有好苗子,也愿意教,可没个章法。光靠平时干活带两眼,不成系统。”
“我想弄个章程,‘传帮带’的。”我拿出笔记本,上面是我涂画了好几天的草稿,“您,王师傅,李师傅,算‘核心导师’,专攻难活儿、大活儿,还有带徒弟。徒弟从哪儿来?咱们‘老伙计互助组’里那些学得扎实、人又靠谱的,优先。再就是从社区里招点年轻、灵醒、愿意学的。带出一个能独立干中等活儿的,服务站单给导师发笔‘传艺津贴’,不多,是个意思,更是认可。徒弟呢,通过咱们内部的实操考核,您几位说了算,就能成‘认证技师’,可以接指定范围的单子,收入按规矩分成。这样,队伍能壮大,手艺能传下去,您几位也能缓缓劲,琢磨点更精的活儿。”
冯师傅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茶杯,眼睛渐渐亮了:“这法子细!是得有个规矩。‘认证技师’,听着就挺像那么回事!考核不难,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行。就是这文书、记录”
“记录我来弄,弄最简单的。”我赶紧说,“规矩咱们一起定,越明白越好。以后接商业单、政府项目,需要团队的,就按‘导师 技师 学徒’来组,责任清,好管理,也安全。”
冯师傅重重一点头:“行!我看能行!明天我就找老王老李说道说道!”
解决了人的传承,心思又转到货上。山野寻味是我们的另一条腿,靠的是孙哥一双铁脚板和韩老汉他们的实诚。可货源老是这么有一搭没一搭,不是长久之计。韩老汉的鸡蛋是好,可万一他哪天干不动了,或者“万家收”又拿着更厚的票子来晃呢?
我把孙哥和钱阿姨叫到一块。“孙哥,钱阿姨,咱们的山野寻味,客户认的是稀罕,是那份原汁原味。可老这么靠您去碰,咱心里不踏实。我想,咱能不能跟韩老汉他们,再绑紧点?”
“咋绑?”孙哥问。
“搞订单种植,试着弄个小品牌。”我解释,“比如跟韩老汉签个长期点的协议,咱先给点定金,让他心里有底,适当多养些鸡,但一定得按老法子散养。鸡蛋咱们设计个最简单的纸盒,印上‘左邻右舍监制·韩家坡散养’几个字,算是个记号。其他几家合作好的,也这样。咱们包销,他们按咱们的标准种养。这样,货源稳了,品质咱们能把关,价钱也能稍微提点,客户看着也更放心。就算有人再来撬,咱们有协议,他们违约也得掂量掂量。”
钱阿姨连连点头:“这个好!我送菜的时候,好些人问,能不能固定有。有个牌子,吃着知道是哪家的,更放心!”
孙哥琢磨着:“跟老韩签协议,他现在信咱,应该能行。就是这包装牌子,又得花钱吧?”
“花小钱,保大钱,树口碑。”我笃定道,“这事我来办,找个靠谱的店,弄最朴素的样式。”
内部管理也得跟上。现在业务多了,人杂了,还靠微信群接龙、纸笔记账,迟早要出乱子。我咬牙,从对公户里划出一笔钱,订阅了一套针对小微企业的基础管理软件。能管客户、管项目、管工时、管合同,还能对账。
软件上线那天,服务站差点炸了锅。冯师傅对着手机屏幕直瞪眼,钱阿姨赵阿姨看着电脑界面手足无措。我早有预料,拉着懂点电脑的小赵,把操作步骤画成最傻瓜的流程图,人手一份,又集中培训了一次,下了死命令:新单子必须进系统,派工、完工、收款,步步留痕。
抱怨少不了,但硬着头皮用了一星期,好处就显出来了。再也没为派工冲突扯皮,账目清清楚楚,月底对账半小时搞定。孙哥看着系统自动导出的周报,咧着嘴笑:“这钱花得值!以前对账对得我脑仁疼!”
更大的机遇,说来就来。街道那边因为我们上次政府项目干得漂亮,把我们推荐到了区里。很快,区民政和残联的“阳光家园”项目下来了,为五十户重度残疾家庭做居家无障碍改造。金额大,要求极高,验收严,还要一堆报告。
这是块硬骨头,也是登天的梯。冯师傅带着升级后的“核心团队”扑了上去,我则扛起了所有对外协调和文案工作。那段时间,服务站成了不夜城,图纸、样品堆得到处是。累,但每个人眼里都有火。我们知道,这事儿成了,服务站就真的上了个台阶。
项目圆满验收,好评如潮。区里领导来视察,看到我们这虽然简陋但井井有条、师傅专业、居民满意的场面,当场就说要拿我们当典型。
这牌子一响,找上门的合作更多了。超市、养老院、幼儿园、小公司,甚至还有物业公司想外包维修业务。现金流前所未有地健康、稳定。
我没急着分钱,也没盲目扩张。而是定了新规矩:每月利润,一部分按时还银行贷款,一部分雷打不动存入新设的“服务站发展基金”,用于更新工具、培训和应急。母亲的药费早不是问题,还能每月多寄些钱回家,听电话里父母松快的语气,心里那点残留的酸涩,也慢慢化开了。
晚上盘完账,我翻开那个记录着最初“社区入股”的旧本子。十八万,几十个名字,一笔一划,都是滚烫的信任。服务站的价值,早已远超这个数。
在新账本上,我郑重写下第一次“社区股东分红预案”。和孙哥、冯师傅他们商量好了,第一年,留足发展基金后,拿一半的可分配利润出来,分给当初雪中送炭的邻居们。每户可能就几百上千,不多,但意义非凡。
我把预案和钱交给周大爷,请他转达。周大爷拿着那叠钱和方案,手有点抖,看了我好一会儿,才重重拍拍我肩膀:“小陈……你们,好样的!这钱,我们当时投出去,就没图能回来。现在这心里,暖!”
消息传开,那几天服务站格外热闹。道贺的,送吃食的,拉着冯师傅叙旧的,那些质朴的笑脸和话语,比任何业绩数字都让人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