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和谐、壮丽、狂喜,都被一种绝对的、冰冷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静默」,粗暴地掐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循环往复的尾声。
那是一段充满了悲伤、困惑与不解的简单旋律,像一个孩子在永恒的黑暗中,不断地、徒劳地追问:
“为什么?”
“我们……只是想分享美丽。”
“为什么?”
这段悲鸣,如同最锋利的刀,刺入每一个聆听者的心中。
江澈静静地站着,直到这首来自亡者的歌,播放完毕。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地问道:「监管者。这就是你说的‘清理’。这就是你为了保护‘森林’,而砍掉的‘噪音’。」
「它不是一个数据,不是一个变量,不是一个‘不稳定因子’。」
「它是一个文明。它曾像你们一样活着,思考着,并且创造出了连我都为之震撼的美。」
江澈指着自己的胸口:「你的逻辑,你的数据,你的亿万次模拟,都无法计算出一样东西——那就是,当一个生命,被另一个生命所创造的美,所深深打动时,那种最根本的‘共情’。」
「你的黑暗森林里,没有诗人,没有音乐家,没有数学家。只有一群躲在黑暗里、因为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囚徒。」
「你所守护的,不是文明的‘存续’。」
「而是文明的‘死亡’。」
监管者的光球,陷入了长久的、前所未有的沉默。它的内部计算核心,似乎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它无法量化、也无法归类的东西。
“天琴座的回声”,在法庭内引发了一场情感上的海啸。它没有从逻辑上驳倒“黑暗森林”,却从人性上,彻底动摇了其合法性的根基。
被告席上,监管者的光球,依然在沉默。它的内部数据流,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混乱地奔涌着。它试图将「悲伤数据」和「共情」这两个概念,纳入自己的逻辑框架,却引发了核心代码的连锁冲突。
「情感共鸣,是一种低效且充满风险的生物本能。它不能作为判定宇宙级安全策略的依据。」
良久,监管者终于给出了回应。它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平稳。
“或许吧。”江澈没有和它争辩这个问题。
要击败它,最终还是要回到它最擅长的领域——逻辑与事实。
“那我们就来谈谈,你们最引以为傲的‘功利主义’。你们认为,‘清理’行为,虽然牺牲了少数,但保护了多数,是一种更高层次的‘防火’行为,对吗?”
“是的。”监管者回答道,「我们清理噪音,是为了避免引来更高级的掠食者,比如‘熵寂之灵’这类以文明信息为食的宇宙天灾。这是我们行动的最高逻辑前提。」
“很好。”江澈打了个响指,“既然聊到防火,那我们就请一位专业的‘消防员’来上一课。”
他再次对系统下令:「系统,连线宇宙开源社区基金会,灾害预防与应对部,734号技术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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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那个熟悉的技术宅声音再次响起。
「喂……主席?又……又有什么事啊?我刚梦到我在和一个逻辑门谈恋爱……」
“醒醒,734号。”江澈言简意赅地说道,「上班了。我需要你对一份能量残响样本,进行一次紧急的‘天灾吸引力’评估。」
他将系统刚刚从「天琴座的回声」中提取出的、那个文明被「清理」瞬间的能量波动数据,传送了过去。
「哦哦,好的好的。」734号的声音立刻变得专业起来,「能量残响……让我看看……嗯?这个衰变曲线很奇怪啊……等等,这是……‘因果律武器’的特征?」
“没错。”
「嚯!好大的手笔!用这种级别的武器去对付一个信息态文明?这是拿反物质炮打蚊子啊!」734号啧啧称奇。
“别废话,说重点。”江澈催促道,「这种能量残响,对‘熵寂之灵’这类东西,吸引力有多大?」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几分钟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恐惧。
「主席……这……这已经不是‘吸引力’的问题了。」
「这简直就是在‘熵寂之灵’的餐桌上,点燃了一支直径一光年的……生日蜡烛。」
“什么意思?”
734号深吸一口气,用一个尽可能通俗的比喻解释道:
「您想象一下,‘熵寂之灵’这种天灾,它们在宇宙中漫游,就像一条在深海里寻找食物的鲨鱼。它们靠什么寻找食物?靠‘信息’的血腥味。」
「一个正常发展的文明,就像一条健康游泳的鱼,它会散发出信息素,但很微弱,很自然。鲨鱼可能路过,也可能发现不了。」
「但是!你们这个‘因果律武器’,它的工作原理,是强行在现实宇宙中,挖掉一块!它不是杀死那条鱼,而是连同那条鱼周围的海水、光线、声音……一切的一切,都给瞬间抹掉了!」
「这就在宇宙的‘信息层面’,造成了一个绝对的、不自然的‘真空’!」
734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主席,您能理解吗?在信息的大海里,一个绝对的‘真空’,比任何信号都更醒目!它就像自然水压中突然出现一个空洞,会立刻引发周围所有信息的疯狂倒灌和剧烈湍流!」
「对于‘熵寂之灵’来说,这种‘信息真空’,就等于是一个巨大的、闪烁着霓虹灯的招牌,上面用全宇宙通用语写着——」
“‘这里刚刚死了一个肥美的文明,肉质鲜嫩,信息量巨大,速来!’”
734号的结论,如同最终的判决书,回荡在法庭之内。
江澈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对着已经彻底静止的监管者光球,复述了这个结论:
「你听到了吗?」
「你不是消防员,你不是清洁工。」
「你们每一次自以为是的‘防火’行动,每一次为了维护‘静默’而进行的‘清理’……」
「都是在为你们最恐惧的天灾,点燃引路的灯塔。」
「你不是在保护这片森林。」
「你,才是那个最大的纵火犯。」
监管者的完美光球表面,那平滑如镜的能量场,在这一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现了一道清晰的、无法修复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