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夜与温院长五人在福利院门前广场上开完会,会上浩夜并没有再去追究,温院长周妈过去时的对与错。
况且,每个人所做出的人生之选,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对与错吗?
散会后,浩夜在温院长的邀请下,进了院长办公室。
在温院长破旧的办公桌上,周妈沏了一壶茶。
周妈又从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红布包,展开,里面竟然还有一层报纸包着,再次打开报纸包装,竟是三只不起眼的搪瓷茶缸。
对的,是三个搪瓷茶缸,上面写着五个鲜红的大字,“为人民服务。”
而且茶缸颜色并非新品,一看就有些年代久远了。
浩夜见了,眼睛眯了眯,恍如隔世般。这样的缸子,他见过,这样的包装他也见过。老父亲那也有一个这样的搪瓷缸子,缸子一样,且包装方式也一模一样。
而且,只有到逢年过节过年时,老父亲用它温上三杯酒,然后默默的倒进院中的一株白玉兰树下。
再然后,就是再温上三杯,大口的一饮而尽。又把搪瓷缸用报纸包好,一条细麻绳扎好,外面再裹上一层红绸,放在顶棚上,一块可移动的棚板里,一直非常宝贝的样子。
浩夜共有兄妹三人,从小长到大,家中的所有物件,他们。都可以动,可以摸。唯此一物是只能看,不能碰。
在岁月的长河中,总是有着一段又一段的光阴故事被记录着。这里面有你,有我,有他。我们每个人都是故事的书写者,或者是他人故事的旁观者,见证者。
有时候,偶遇的人与事,总会有意无意之间,仿若还牵扯了前世今生一样,在这纷纷扰扰的尘世,盘根错节,互相纠缠,讲述着人间烟火故事。
浩夜看着周妈展开的红布包裹,又打开报纸,露出来几个年代感极强的搪瓷缸子,忽然就想起了许多。
印象中,父亲一直如此,往复循环的,在逢年过节做着同一件事。他们姐弟三人也已经习以为常。
直到去年,浩夜调查温院长温瑾的人生履历时,发现了她的不一样。许多事情还真是既有偶然,也是必然。
浩夜本意是为受伤后的安雪,找一个安全无忧,可托付的安身之所。却怎知无意间,撞上了这位关门师叔。
可这位师叔有太多的不可思议之处,令人感到奇怪。这世间并未见过她的一件作品。
不知道她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是把所有的心事,都放在福利院了么?应该也不全是。
浩夜把调查结果,告诉了父亲。
老父亲沉默了良久,才道出了一桩往事。
父亲的老亲都在上海,每到逢年过节,都会回去探亲,在姑婆家偶遇师祖温润,就有了一生一世的师生缘。
温润在当时的上海就是书画界一位知名书画大家。只因当时成份问题,而一直在一所大学做执教先生,姑婆也是那个学校的一名教员。
姑婆与姑父,两人相亲相爱,誓生同床,死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还在那个年代,竟然选择丁克。
这样的做法在当时,就如同是人们眼睛里的异教徒,正义者怎么可能容得下这种大逆不道。
这样的作法,暴露在世俗的眼光下,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他们怎么可能,逃脱现实的制裁与审判。
其实,在现实中,太优秀的人总遭妒忌,这是人性弱点中的铁律,无非你强大到无人能撼动你的地位。
他们俩,就是个大学校园里的教书匠,有别于一般人的兴趣爱好。
用最恰当点的比喻,这两人的生活情趣,有点像史书记载的赵明诚与李清照。过着“赌书消得泼茶香”。清新自然,恬淡无争的生活。
即使这样,他们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总还是有闯入者,不肯放过他们。
正印证了那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两人白天上班,低调的不能再低调,只有晚上回到家,才是二人世界,琴棋书画是他们的朋友,梅兰竹菊都是他们的故交。笔墨丹青更是二人之擅长。
这样浪漫温馨的生活,在当时,绝对算得上走资派中的佼佼者。
难免遭人妒,遭人忌,遭人恨。
虽然他们白天里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了,把自己搞的像两只驼鸟,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存在。
可依然会面临,好事者当面的阴阳怪气,背地里的指指点点。
当文化大革命在上海爆发的那一刻,温润就成了被批斗对象,姑婆也难逃资本家儿媳的命运……
家被人砸得稀巴烂,不敢声张,无处声张,多少藏品与书画作品,一夜之间被清空,更多的是被付之一炬。
为了不连累亲朋好友,在万般无奈之下,二人抛下所有,连夜奔走他乡,从此杳无音讯,。
大上海流传着出一条消息,竟是大书画家温润夫妇,畏罪自杀,陈尸黄浦江。
从那以后,世间再无书画大师温润,也无姑婆浩佳莹。
浩父:“他们走后,我收到了上海寄来的搪瓷缸,这物件在当时并不新奇,满大街都是。
但那是师傅留下来的唯一物件,里面是一幅折叠了太多折痕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图。
字是师傅温润所题,画是姑婆画的,这也是念想与纪念,所以才倍加珍惜,更倍感珍贵,这更是不让你们碰的原因所在。
所有亲友都知道他们不在了,唯有的便是他们留下的一些笔墨丹青成了丝丝怀念。
我四岁受师傅指导,直到十岁,笔墨小成。温润师傅就是个全才,也算得上文韬武略。”
六年光阴里,我的字在燕城与海城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但师傅从不让我说,我是他的徒弟。”
“别人也不知道温润有过徒弟,后知后觉的才懂得,那是对我给予的保护。”
“一场文化大革命,改变了当时许多社会存在的平衡,对太多的家庭构成了威胁和打击。我们都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
“后来,改革开放的来了,可刚从十年文革走过来,走出来的人们,心里多少还是颤颤惊惊的。”
“直到一九七九年春天里,我的师傅温润突然来燕城,就是给你指导写字的那一回。”
浩夜:“我知道,我那年才六岁,已提笔两年,而且练的是王羲之体的兰亭序,师祖见了,十分高兴,说我特别有潜质,说我笔墨将来必胜其父。
说到这,浩父笑起来:“是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虽然你年龄尚小,可你的笔墨功力,早已远胜于我,师傅说的真对。”
“但我们只能以自己之名描摹天下,而不可以温润之徒招摇过市。”
浩夜:“知道,师祖说过,我记得一清二楚。兜兜转转中,人还是会相逢相见的,这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浩夜想及此,冷不丁的问了一句温院长:“温师叔,和师祖生活二十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温院长被浩夜当面称呼“温师叔”,蓦地一惊,再次有种人间转流年,还真是一言难尽。
思维跳跃式回到从前,这次不是不堪回首,而是信心满满的回答:“我四岁被拐,差一点成了同村一户人家童养媳。大概是天意,到了那家高烧不退,小病不断,一周后被那家退货。
我成了人贩子口中,恨声恨气骂的赔钱货。买家的口中的残次品。虽然我当时只有四岁,可什么都听得懂,什么都记得住。”
浩夜有点为之动容:“温师叔,我了解的并不够详细,对不起”。
温院长端起一个搪瓷缸。抿了一口还有点微温的红茶,笑道:“你能知道多少,只有当事人,才最有话语权。”
说完,她又冲浩夜笑了,那被时光雕刻的眼角额头上,已经有了岁月的齿痕。
但很温柔,那一头微卷的灰发,都诉说着过往云烟中的微雨季,那儿一定很美好。
温院长:“我的父母是一场车祸夺去了生命,他俩是云省一镇办工厂的工人,那一天夜班后回家,骑摩托车出了意外……”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什么叫死亡与分离。舅舅酗酒,我如风中飞絮,今天到张家,明天又落到李家。”
“人贩子给了我一颗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我说愿意。人贩子非常高兴,还夸我聪明。我说我想吃饱饭,我说我想有个家,我说不想看到酗酒的舅舅,因为我怕他”。
“人贩子当时很高兴,那叔叔就给你找个家,一生一世的家。”
温院长说到这儿,泪如雨下:“这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到那户人家就开始生病,被男女主人嫌弃,那家男孩子也骂我。一大早的,他们为了卖我,买我的八十块钱吵个没完。”
浩夜看着温院长:“温师叔好可怜,成了那几个恶人,嫌弃的人了。这些人真可恨!”
温院长长叹一声:“是我的幸运,我知道了他们没有人再会要我,管我。人贩子要将我强行留下,那家人说什么都要退货。”
“ 我当时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感觉有人在叫我,囡囡到这儿来,这才是你的家。”
“很可能是饿了几天,产生了幻觉,我沿着一条小路,从村子东头走到西头。我就这样遇到了养父母一家。”
浩夜:“人世间有些事就是这样,像是有种心里感应,不知不觉就引领人无意识的去做一些事”。
温院长:“是的,那之后的二十年,我们一家人过的日子赛神仙。春播秋收,硕果累累,那个家我是人间乐园,我们仨人就是这乐园的缔造者。”
说到这里,温院长满目含情,过去的一幕幕全部成了流动的画,在这些画面中,她一个人一直在幸福开心的微笑着。
这时候的温院长是那样的柔情似水,温婉大气,更不失端庄贤淑……
浩夜有些震惊,周妈霎时看呆:“老温,不是吧!你原来是这样的!”
温院长晴空万里的眼神中,有着太多的神往,想到高兴的事了吧!她竟痴痴呆呆的笑着。
周妈:“老温,讲了这么多,我最喜欢的还是,你与养父母把小家小院,布置成了花园,想想那口井,那棵老榕树,那竹椅竹桌,那石墙上的兰花,那路两侧的一盆盆君子兰……”
温院长眼中含满笑意:“知道么?我多想睡在那小院里,躺在竹椅看星星,问养父母,星星还有家吗?
他们会笑着告诉我,宇宙就是星星的家,我们又是星星的孩子。
从那以后,我知道了我眼泪的矜贵,不该哭的就别哭,不能流的就别流。可当他们二老陆续离世时,我积聚了二十年的眼泪一次流干了。那之后,我又不会为谁流泪了”。
浩夜听了,一个大男人也还是有几分动容了:“温师叔,不容易,你有亲人的,父亲一直希望见到您。”
温院长:“小夜,知道吗?我在福利院对待孩子们,这件事上欠妥了。只因看到了太多的阴暗面,我却试着教他们学习阴喑,现在想想,简直是无言见泉下有知的父母和养父母。”
浩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古时圣贤留下来的智慧之语是我们不能忘,不敢忘的”。
温院长:“我和老周决定扭转过去的为人处世,精于算计之道。让一切回归正轨”。
浩夜:“我们教给他们的是生存的能力与技术,更多的是让他们心中有爱,眼中有光。
有自信,有担当,不做浑水摸鱼的混世魔王。男孩子要顶天立地,女孩子要玉凤良鸣。”
浩夜随口而出的几句话,是对孩子们的殷殷期盼,是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是寄予孩子们的殷切希望。
周妈竟然是一把老泪纵横:“夜老师,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了,是源于自己的经历,自以为看透了红尘。
好像我自己年轻时遇人不淑,吃了亏,就把这种自我认知,强行灌输给这些孩子。”
硬生生的引导他们住偏门窄路上领。还美其名曰是教他们将来走向社会的生存之道。
这一种多么可笑而可悲的言传身教,难怪孩子们现在不但不信任我,还在疏离我的路上。哎!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后悔呀!”
温院长:“老周,别这么说,我的责任更大。如果没有我的同意和默许,你们也做不到如此。论责任,我比你的责任更大”。
再则小夜不是说了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难道还不如孩子懂事?”
好在我们走的并不远,伤了孩子们十年,我们再把十年的爱,还给他们可好。”
你现在摸着胸口问问自己,我们可否能改,可否改好”。
周妈激动的直点头:“能改,能改,我连减肥计划,在这两天都拟好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一脸一身肥肉,我要减肥,省下来给饥弱的孩子们吃。把他们养胖,把我养瘦,等量代换。”
周妈这一顿决心表的,那叫一个热情洋溢,五彩斑斓,真情实感,激越澎湃……
浩夜乐了,温院长也乐了,一壶茶却凉了。
周妈急忙换掉旧茶,重新沏了一壶,然后把茶汤倒进三个搪瓷缸里,那红艳艳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正发着醒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