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雪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目光呆滞的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乱轰轰的,她把小脑袋瓜摇了摇,再摇了摇,想把这种令人讨厌的不舒服赶走。
她从病床上爬起,靠着被子坐起来,显得有气无力。
她伸出右手,想拉动一下下身边的被子,却一点儿也拉不动。只好任由它胡乱的堆在旁边。
她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神呆滞,四肢无力,各种不知名的疼痛在她弱小的身体里乱窜,尖挺的小鼻子一张一翕,努力的吸着空气。
仿若这动作属于她的并不太多了。她很无奈也很无可奈何的在等待老天的判决书一样。
一大早, 刚进门的温院长就看见了这样的安雪。她的心不由自主的往下一沉再沉,一种叫做心痛的东西,终于在她的心底里生成,仿佛有人抡起了锋利无比的寒芒。刺得她的心脏那儿碎裂无度,似乎能听到汨汨的血流声……
她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捂住胸口,多少年了,失去的感觉回归,她又感知到什么叫做心痛了么?她犹在自问。
这种感觉曾经有过,而且是不止一次。四岁时父母去世,舅舅带着他东家一顿,西家一顿,到处乞讨,时常饮饥挨饿。
那时候,她人虽小,却记得一清二楚,那时候的她,只知道哭,误以为只要哭,就可以找回爸爸妈妈,或者爸爸妈妈会回来找她,只因在那之前,哭是最有理的作法。只要一哭,妈妈准会过来抱抱。
只可惜,她天天哭,夜夜哭。最后,爸爸妈妈还是没有来,她弱小的心里,有点懂得,什么叫做失望。
那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痛,她记住了,那之后,她很少再哭。
她最为难过的是,二十年前的养父母先后离世,她不止心痛,那种生离死别已吞声的痛,却是一种痛彻骨髓,身首相连,还透着刻骨的寒意。
以至于二十多年,她仍觉得那是一块血痂,一碰,还会疼的汨汨流血。
大二时刚放暑假,养父一大早出门,便没回来,她出去找,却发现他睡在井边的长竹椅上,一动不动,只字未留,人已走远。
那天是她放暑假的第一天,只因如此,他成了小村庄里,人们口中的不祥之人。村里人见了她都会绕路走,她再也不是他们口中羡慕的天之骄子。
然而祸不单行。那日过后,养母也因思念成疾,因此一病不起,请遍了当地名医,养母依旧撒手人寰。
养母临行前对她说:“瑾儿,人生不易,千万别听村里人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他们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几个,就会认死理。你不要同他们理论。记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是现实”。
她哭,她悲,她为遇到这样的养父母感觉是她今生之幸。她却未曾在身边尽孝,以那月之后,她便决定,用一生相守。
可是,一个月送走两位至亲,她心痛滴血。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命是他们给的。
是他们的不嫌不弃,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培养成才,成了当时人们口中的天之骄子,虽然现在被村里众人踩,她也曾是他们口中的骄傲,虽然他们从不外露。
他们给予了她人世间最深最重的爱,却以最简单的方式表达。
直到最后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的养父母是来自大上海,自由恋爱结婚。
养父是一有钱人家的贵公子,养母却是平民出身……这很像童话中灰姑娘的故事,但这是别人口中讲出来的,更有几分杜撰成分在其中。
她眼中的养父母,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平凡夫妻,他们给了她一个家。
她们三人之间的相处模式更像融洽的朋友,他们也正是以朋友的方式相处二十年。
养父母:“囡囡有自己亲生父母,我们应该尊重,没必要非得以父母子女模式相处,那样有时候反而会累。”
“不如朋友般以诚相待,互相关怀。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呼吸同一种空气。在同一个屋檐下,吃一锅粥,喝一口井的水,多美。”
“大事商量,小事不慌。彼此助力,人世间不伤,囡囡喜欢吗?”
四岁的人,当时还理解不了朋友是什么概念,但她们相处的模式,慢慢让她懂得,原来是这样的,她深深感受到了人世间的幸福。
三个人,拥有共同的家,四岁时,两个老朋友向她伸出手:“欢迎小朋友温瑾,加入两个老朋友的圈子,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三个好朋友。
从那以后,她拥有两个五十多岁的老友,他们一起种地耕田,春种秋收。
她们一起养花种草,其乐融融。他们三个人的勤劳,让兰花挂满小石墙。君子兰成了小院中小路两边护卫。
她们的家被建设的很好。你看,在家门通向大门的小路上,做成了六道竹架拱门,拱门上是独立生长的六种藤蔓植物。
分别是蔷薇,紫藤,爬山虎,凌霄花,风车茉莉,铁线莲。它们也好像六个好友,彼此相依相守相望。春夏秋冬,四季轮回里,各有千秋的应时绽放。
小院中,夏天里,会摆放一张竹桌,三把竹椅,还有一壶清茶,更有养父母的笔墨丹青……
想到这,温院长紧绷的身体变得柔软了,泪水潸然间,那颗飘泊无助的灵魂,似乎找到了归宿,她今天竟然是,又敢想起他们了。
当年的三口之家。小院大门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那儿守在村子西头,还种上了一大片紫薇和樱花。与大榕树的绿树成荫成了相辅相成的风景线。
一家三口,春赏花开,夏赏碧绿,秋赏桂月,冬赏飞雪。小日子过得惬意美好。
养父的字,养母的画。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二人组合所画的画,题的字,可谓是,技压群雄的双人组,虽如此,他们从未离开村子半步。
她深得他们真传,但却不能外露。至今不知何因,但养父母却告诉她,等他们去逝二十年后,她方可任意动用那些字画家资。她并不知道,他们留下了什么。
然而今年已经是第二十三个年头了,她也没有心情回去,更怕回去,因为想起他们会心疼,她舍不得那段过去的美好时光,他们不该把她一人留在那儿。
那座老房子里依然如故。她还是每个月都会请人打理,不让蒙尘,只是她不敢涉足。
她多半是清明时才回到那个小山村,去祭拜。直接到墓地,然后就走,她不敢回到过去的家,走进那个院子,那会引起她的怀念与伤感。
她们似乎有感知一样,总觉得太过于美好的事物,往往就意味着短暂,消失的特别快。她觉得她与养父母的缘分就是这样,大浅。
她,大学尚未毕业,可他们却不等了,匆匆忙忙的离开。七十三岁,都是七十三岁,真应了那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她后悔当初没有能力尽其孝,有时已是彼岸人。这是令人心痛的,且是无法表达的心痛。她怕别人说她假,只因她们之间无血缘关系。
从那之后,温院长温瑾也封了心,锁了爱,她选择一个人生活。试着把自己变得冷漠,变得冷情于尘世。
她只想把自己的一生,用于对养父母的祭奠与陪伴,再别无他求。
现在的温院长,已经那多年不知泪为何物,而今心思流转,一会是眼前病床上的安雪,一会是养父母的关心与温暖。这边面对病床上不知生死的安雪,那边又是已故养父母的美好过往。
她终归是挡不住情感世界的喷薄冲撞。使劲压抑,也没办法止住泪涌如泉,泣不成声。
她后悔了,这哭声,这泪水,就是她心中的一封忏悔录吧。
她感觉自己对不住养父母的深情,也方欠了安雪半条命。
她看着床上辗转难眠的安雪,那瘦小的躯体在被一场疾病摧残后,如风吹落花般,在凋零的边缘徘徊。她终于又品尝了一次当年的悲惨般,心疼了,疼的滴血。
她不忍再看下去,她觉得是自己在摆布安雪的命运。是自己的残忍让安雪失去了最佳治疗机会。也许会因为自己的自私,让安雪和浩夜成为天人永隔。
她不敢住下想了,胸口起伏剧烈,这是二十三年后的又一次撕心裂肺,温院长哭了,哭成了泪人。
她对着自己的右脸狠狠地打了一耳光,这耳光在清晨的病房门外,显得那么清脆响亮。
安雪抬了抬无神的双眸,透过玻璃窗,看到了跌跌撞撞的温院长向大门口冲去。疯了一样。
安雪再一次有气无力的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这是她入院后的第四天。
温院长后悔了,她刚才见过安雪,她似乎才发现,自己已经错的离谱,她对不起安雪,更对不起浩夜,因为她明明知道,安雪口中念念不忘的的影子哥哥就是浩夜,毕竟她知道,是浩夜救了安雪。
假若她通知了浩夜,结果会不会大不一样。这是她如今最纠结的地方,她是在推波助澜的加速安雪走向死亡的边缘。
她从这一刻,盼望有奇迹,盼望她能够重生,以减轻自己的心中罪虐,此刻的温院长,竟如此的想着。
这真是,当一个人泯灭了良知之后,凶狠程度远远大于兽类的物竞天择,因为他们有思想,他们会利用思想这个大杀器。当思想中的罪虐泛滥,生成恶念纵横时,残暴,残忍,残酷在一些人的面前就不算事了,贪赃枉法,为非作歹,心狠手辣……只要是他们敢想的,他们就敢做。
温院长周妈自始至终还没达到这个境界,她们是想换一种方式,教会福利院的孩子们,有个生存的本领。不至于出了福利院的大门就无法生存。这不是她们的希望。
然而,她们选择的方式无异是劣质与劣势的,这才造成福利院里乱象纵横,怪事丛生,人与人之间除了有益与无益之争,再无其他。
更可笑的是。她们既是决策者,更是引路者。那之后,福利院的孩子们感觉她们眼中温柔如水,暖人暖心的温妈妈变了,周妈妈也变了。
她们变得眼神犀利,语言风格也在往粗鄙方向发展,偶尔对孩子们的惩罚也在由小到大,开始升级。
非打即骂成了家常便饭,小孩子犯得一点小错,会被孩子间的造谣生事,谎话连篇,而无限放大。她们选择不管不问,或强管强问。
这种莫名其妙的作法,让孩子们感觉混乱,难辨是非,弄不明白对错。
这不是教育,是一种破坏,本以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给他们找到了生存之道,然而却适得其反,成了一场无法回归的现实。
更可以说,有些长大离开的孩子,和他们几个妈妈,连声再见都不愿意说了。窥一斑可见全貌,用在福利院现在的管理制度上再合适不过了。
这里不仅缺衣少食,更缺少了人间真情与关爱。
年龄小的孩子眼睛里少了光,多了怕。以前见到她们是亲的讨抱抱,现在是躲的躲瘟神。
她们不叫不到,大一点的有把力气了是叫也不到。温妈妈表现出来的是凶巴巴,温院长则是眼中无事,什么也看不见。
福利院氛围可用有点诡异来形容
这些变化,点点滴滴漫延中。最初,福利院的孩子们是难以接受的,随着时光的推移,潜移默化的力量还是伟大的。
渐渐的,这儿形成了一种风气,你争我抢,恃强凌弱,甚至是拉帮结派……
几个妈妈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股污流在逐渐形成。
本是天空晴朗,空气清新,百花争妍的一片净土,到如今的乌烟瘴气……这儿仿佛换了一片天空。
相亲相爱,团结友爱,互帮互助成了过去式,已不复存在。在孩子的生活里,有一种潜规则在漫散开来,食可争,饭可抢。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成了家常便饭。
温院长想及此,眼泪扑簌簌的顺着脸颊,潸然而下。多少年了,已经没掉过泪的她又会哭了,这次是为她辛苦奉献半生的福利院的孩子们流泪了。
只是可惜的很,她流下来的竟是一次悔恨的泪,她后悔这近十年来,她们引导孩子走了错路,让他们变得目不识丁,眼光短浅,不思进取,只知外求……
她后悔,她们的做法简直毁了一代人,她们自己该是多么糟糕的妈妈。
她无法讲清楚此刻心中的想法,总之她后悔了,后悔选择对孩子们的放任自流,没有正确引导,任由人性弱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