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医院走廊上的一组灯火,发着昏黄的光,犹如一个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气无力的看着地面,散发着同情又怜悯的光晕。
一个羸弱瘦小,面色苍白的小女孩,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行过走廊,向卫生间的方向挪动着。
她是安雪,夜深人静后,才慢悠悠的苏醒过来。
岳丽和小叶玲今天身心不闲,也紧张忙碌了一整天,此刻睡着了。
她不想再给她们添麻烦,她们也很累了。就一个人下了床,去自行方便。
安雪好不容易把自己移进了卫生间,短暂的停留后,又移出来。
这样短暂的简单的几步路,若在几个月前,怕她一个跟头就翻过去了,而今,却成了一座大山般难于翻越。
一股来自胸腔内的压迫感,让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那儿仿佛有只大手在挤压她的心肺,呛得她眼泪直流。
她倚在卫生间破旧的墙上,慢慢滑了下去。
当她再次醒来,睁开眼睛时,就发现有几双眼睛也正盯着她看。
这眼神,多半是怜悯与关切,还有几分妈妈眼睛里的慈爱般。
是的,这是安雪进入福利院以来,第一次在温院长眼睛里看到了这样的有温度的温柔。
安雪眼睛一酸,有泪,她又闭上双眼,把这种软弱逼了回去,她从内心深处排斥这种怜悯与同情,甚至是装做开始不屑这种眼神。
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获得这样的同情与温怜。她怕那是一种转身即逝的不长远,安雪闭了闭眼睛。
这种感觉,她现在宁可没有,只因没有,就不会有牵念。既无牵念,也就永远没有渴望。既无渴望。
也就没有了期待。不期待就不会存在别离与感伤,更不用去相思与怀恋。
只有八岁的安雪,一场地震,又一场疾病,让她告别了曾有的天真浪漫,她选择了全方位的封闭自己。
在生命的里程里,她很无奈的给自己竖起了一块里程碑。
上面似乎刻上了,“不思,不念,不想,不忧。不悲,不喜,不愠,不怒。
从此以后,七情六欲与她安雪无关,生老病死,可以蛮不在乎。她把自己当成局外人。
可以不受人间真情,人间冷暖,人间相思,人间疾苦控制。
小小的她变成了无情无感的机器人,她开始淡化,淡忘过去的一切。
她仿佛此时此刻游走在另一个时空,或者说她己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温院长,岳丽,秦育良。三双成年人的眼睛里又变化换成了询问与担心。
但安雪清楚地读得懂,温院长的眼神闪烁不定,仿佛此时此刻有着不尽的算计。
这感觉不知道对她是好是坏,关键是她已经不在乎,也就不在多猜想了。
岳丽,更多的是母性光辉的灿烂,她的眼睛里装满着怜悯与同情。
仿佛此时透过安雪看尽了宇宙苍茫,那里面有一个人,那是她心中的守候。
这仿佛一眼万年,安雪内心深处:“岳阿姨,希望那个人是小叶玲,你永远不负。”
而小叶玲,看着眼神呆滞空洞的安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雪姐姐,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
这回的安雪,听见了叶玲的哭声,眼睫动了动,仿佛经历过生命的一场四季轮回。
眼睛里闪烁着执着,坚毅不容质疑的光芒。
晶亮而莹透,满满的让人不寒而栗的自信,这束光芒仅仅存在了几秒钟,又消失殆尽。
安雪思绪回归,重新对上这几张有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莫名的鼻子一酸,可却没了泪。
她的嘴张合了好几次,都是无声无息。她的嗓子,因这几天咳嗽的厉害,而不能发声,她失音了。
突然处于无声的世界,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于一个**岁的孩子是恐怖的。
但她心里也十分清楚,是大家不分昼夜的几次救治。才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虽然她的年龄很小,自也是懂得感恩。
她抱紧两只小手,很有礼貌的,做了一个罗圈揖。温院长和岳丽一时间没弄明白,安雪这动作是怎么回事。
可秦育良却眼睛里一层水雾朦胧:“这孩子,懂事的让人心疼,可骨子里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
他只是有这种感觉,却说不清为什么。明明知道这孩子,刚刚闪烁着的眼神中,装满了冰寒的拒人千里之外,却不知道怎么破局。
他明明知道,那是病,是安雪生命历程中的一次大劫,他做为医生,却无力回天,无法去医,只能任由她病入膏肓。越走越远,他走不进她这颗弱小又强大的心。
这对于一个具有医者仁心的医生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这并非秦育良为了名,为了利,这让他感觉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在行医三十多年中,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太多太多,他尽其力而医,几多妙手回春,人前圣手。
而今,明明知道因所在其位,却不能结出正果。
这让秦育良感到心疼,甚至有种感同身受的痛苦。他的心中,对安雪这个小患者全是同情与哀怜,未多经世事,却心窍闭阖。
这让行医多年,孜孜不倦的秦育良,第一次有种无力感。
安雪,只因现在,她在自己设定的梦里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她梦见。手被一个身才高大的人拉着跑。他们穿越了草原,高山,江河湖海,甚至是浩瀚旷宇。
她是空灵的,自由的。可以自由自在的飞在任何地方。
她可以在春天与黄莺同歌,在夏天与鲜花共舞,在秋天里捧着红石榴比美,在冬天里接着片片落雪,问雪儿的家在何方。
一天天一年年的时间飞过,她伸手去抓时间,时间成了光阴,又成了一段又一段的回忆。
爸爸妈妈奶奶又出现了,却听到一个遥远又苍凉的声音传出来:“小丫头,你该回去了,我要关闭时光隧道了,你现在应该在另一个世界,那才属于你,你越界了。”
她像从南天门上急速下坠,如同被遗弃的天始,是谁收取了她飞行环宇的翅膀,她在痛苦哀嚎。
眼前只有凄黑和荒凉,她不知所措的高喊出声:“我要去哪,你们要送我去哪里,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要和奶奶在一起。
梦沉的可怕,安雪不停呼叫,一次又一次的汗水涔涔,她浑身抽搐在一起。
过了一会,又有人来了,是个小胖子,圆敦敦的,模样就像个吉祥物:“豆角花,我还没长大,我兑现不了我的承诺,我还保护不了你。”
安雪:“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只需要你现在不要走。爸爸妈妈和奶奶在另一个世界,我现在不能和他们在一起。”
小胖子:“小安雪,豆角花,别怕,等着我,等着我长大,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现实中,医院的病床上,安雪高烧不退,烦躁不安,已经是妄言谵语,不知所是。
梦如同结了天罗地网,任凭她横冲直撞,就是无法撕开一道口子冲出来。
影子,又一道影子,抱着她飞奔。影子身后是呼呼的风和刺目的阳光。她在她怀中,听到了那强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
她看到了一条胳膊,上面的伤口还在滴血,大腿上也有一处伤口,鲜红的血色,遮住了双眼,遮住了他的影子哥哥。
她再次从梦中醒来,迷糊中一句:“谢谢你们”。
然后就在没然后了,只因此刻,安雪的大脑是混乱的,可那光怪陆离的梦却未走远。
秦育良,在三天两夜中,又抢救了安雪三次,这次总见她安稳的睡着了,他长吁了一口气。
今天一大早,他进来查房,身后跟着三个实习生,他们小心翼翼的看着秦育良查房时的每一个步骤,神态。
他是如此的认真细致,不错过分毫,还在不停的回答,学生随时遇到的问题。看似轻松自在,但回答的是严肃认真,有理有据。令学生满意又欢喜。
秦育良细致耐心的讲解着,哪怕再浅显易懂,甚至是一个口头医学用语,只要有学生提出来,他都会笑着回答。
他不但治学严谨,心细如麻,又技术精湛,精益求精。更把医者仁心,放在首位。
跟他学习的实习生,在两年学习当中,既能是上得了手术台的一把好医刀,更能做到手术台下的一名良医。
他本人从未做过,对不起“勤育良”这三个字的事。他的学生也未出对不起“秦育良”老师的事。
这秦医生虽然是小县城的一名医师,却是这衣医院的一根顶梁柱,远近闻名,知其名者无数,慕名而来者更甚。
他在医学领域说是全才,一点也不为过,可就是这样的一名好医生,对安雪这样的病症也是愁云惨淡,难以名状。
秦育良今天已轮休,可他放心不下,经他亲手救治的安雪。仅仅三天就抢救了三次,还没有抵挡住她病情的全面发展,且是长期,甚至是伴随终身。
这小丫头让他打心底里同情,这么小的年纪,历尽坎坷,秦育良不甘心,甚至是不允许。
直到今天早上检查后 他的心方才略略放下些。
他是专门过来为安雪做检查的,检查完后,他什么也没说,只向温院长和岳丽招招手。
三个人一齐向医生办公室走去,进了办公室,秦育良便开门见山:“这丫头的病情不是单纯的感冒。
她固精神层面的因素,或因遗传基因,亦或是环境引起的潜在哮喘。而且是有心理上自我催眠,自我封闭的意向。 整体状况不容乐观。
温院长:“有什么好的办法解决么?”
秦育良:“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能促进痊愈。但有可控性,基于上述几个方面进行调整,是会有效果的。”
虽是初步概述:温院长,也了解了个大概。长叹一声:“这丫头,命苦啊!这么大的世界,却难寻找快乐平衡之所,是我们太贪心了么。”
温院长说出“太贪心”几个字令秦育良有所动容,那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与世隔绝的色彩,是不是与此有关。
温院长:“我们的冷漠管理,冷漠教育可能有关。”
秦育良听了大叫起来:“你们压抑了孩子们的自由发展空间是不是”。
温院长:“秉持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
秦育良听了,大骂出声:“狗屁,说白了就是没人性,激发人性弱点最大化。真是害人不浅”。
岳丽:“小小的年纪,起起伏伏,生命就像在经历过山车,这孩子可怜。”
叶玲是个包打听的个性,尾巴一样跟到办公室,竟听到温院长三个人的对话,猛然间来了一句:“温妈妈,不可以叹气噢,姐姐会好的,姐姐从来不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她很坚强的。”
嘴巴里讲着积极乐观的话,眼泪却顺着小脸,急流直下。
岳丽一把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小玲说的对,姐姐很坚强,一定会好的。我们家小玲也是坚强的,对吗?”
岳丽的话很管用,叶玲收回眼泪,兴奋到:“漂亮姐姐说的对,我们一定会的”。
这是安雪住院的第三天早晨,烧退了,弱小的身体又经历过几次风吹雨打,很强悍的又活了下来。
急性重感冒好了,可新的疾病来报道了,她这副小身板,又要面临狂风暴雨的洗礼吧。
大前天晚上,浩夜洗去一身疲惫,上床睡下,没一会便睡着了。
谁知,他整个人便游移在一个梦境中,且一直噩梦连连。
他穿梭在一个又一个死亡边缘,冷眼旁观般,看着人世间的浑浑噩噩。为了各种各样的**在进行着各种pK。
他手里拉着一个小女孩躲过一次又一次的“惨不忍睹”,他们不贪不占,规规矩矩,却在人为的怪圈里周旋。
这里面太多的诱惑,有的让他们停下来,便有吃有喝,有喊他们留下来。便有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有叫他们住下来,便会去往另一个宇宙空间。
浩夜拉着女孩的手,走走停停,躲过这儿地嘶吼,躲过那儿的叫嚣。
天终于亮了,一切的怪异的之事都在烟消云散中。他从暗夜里醒来,可她一直是奄奄一息。
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了进来。浩夜的心,还揪在一起,并未轻松。
一种叫做害怕的因子集聚于大脑,他的心口处要爆炸般的疼开了。
他不想让这种久无止境的担惊受怕,再继续下去。也顾不上礼貌与否,在清晨五点就拨通了,福利院办公室里的电话。
隔壁房间,温院长,周妈,这对老姐妹也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就听到隔壁房间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不死不休的那种。
温院长一路小跑过去,没来得及披衣服,她现在最担心最害怕的,就是医院打来的电话,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更怕浩夜打来电话询问安雪的现在,不知为何,这两天她不想接医院与浩夜的电话。虽然没做错什么,但还是有点心虚。
此刻,她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心跳剧烈的自己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当她看清楚是哪串能让她倒背如流,那串数字时,竟感觉心惊肉跳,仿若做了亏心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