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墙 第15章 除夕

腊月廿九，虽非朔日，凤仪宫的鎏金铜铃却比往日晃得更急。青石板路上积雪未消，宫人们踩着碎琼乱玉疾行，皇后吩咐下人叫各宫的嫔妃来凤仪宫。

当然徐婕妤同卫御女除外。

锦姝斜倚在上首铺着白狐裘的凤座上，甲蔻轻轻叩着描金扶手。殿内暖炉燃着银丝炭，烟气裹着松针的清香漫在空气中，却压不住她眼底的淡淡疏离。

下方嫔妃按位分高低站定，裙摆扫过青砖，皆是低眉顺目的模样。

“都来了？”锦姝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静了几分，“再过三日便是正月初一，本宫已让内务府备好新年礼，到时候会按例分去各宫。”

“谢娘娘恩典。”众人屈膝行礼，衣料摩擦声整齐划一。

“年前扫尘的差事，今日该收尾了。”锦姝目光扫过站在末位的几人，语气添了几分温和，“回去后就去内务府领桃符，若有缺漏，不必绕弯子，直接来凤仪宫跟本宫说。”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袖上绣的缠枝莲纹，又道：“今年各位姐妹都辛苦，除夕那日都穿得鲜亮些，好好过个年——可别像有些人那样，非得搞出些幺蛾子，扫了阖宫的兴致。”

这话落得轻，却像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底下几位嫔妃悄悄交换了眼神。最能惹事的两位已经禁足，余下人自然不愿触皇后的霉头，纷纷应下“遵娘娘教诲”。

没再多说规矩，锦姝抬手让她们退下。看着嫔妃们鱼贯而出的背影，她轻轻叹了口气。

“娘娘，该布置殿内了。”秋竹捧着一卷大红织金缎进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捧着灯笼、挂饰的小宫女，“奴婢已经跟内务府对过单子，春联、宫灯、绒花摆件都齐了。”

锦姝点点头，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雪停了，昨夜落下的积雪堆在梅枝上，把朱砂般的梅朵衬得愈发娇艳。她望着远处宫墙顶端的雪，忽然想起宫外的家人。

“娘娘，桃符取来了。”梅心抱着两卷桃符进来，朱砂写就的“平安”二字透着喜庆，“内务府说按旧例，得除夕清晨贴在殿门两侧，奴婢已经记下来了。”

“先收着吧。”锦姝收回思绪，指尖触到小腹，太医说要到五个月才会有胎动，如今才刚满三个月，只能偶尔摸到细微的温热。

转眼到了除夕前夜。

皇帝姜止樾已戒斋三日，明日凌晨要去太庙请神佛，此刻正住在乾清宫。内务府的太监抬着十几个红漆木箱来凤仪宫，里面装着除夕要放的烟花炮竹，还有锦姝明日要穿的朝服。

“朝服可仔细检查过了？”锦姝坐在镜前，看着秋竹撤下殿内多余的炭火——今日阳光好，殿内已不似往日那般寒冷。

“回娘娘，绣娘连夜熨烫过，玉带和珠冠也都擦得亮堂，绝不会出岔子。”秋竹说着，又递上一杯温热的姜枣茶，“太医说您如今得少碰凉的，这茶奴婢温了三遍。”

锦姝接过茶，小口啜着。

除夕这日，宫里要比平日早起一个时辰——皇帝会先去西南的慈宁宫给太后拈香，再到凤仪宫与她一同洗礼请神，之后还要去乾清宫、御花园，一圈下来，少说也要两个时辰。

天还没亮，锦姝就被宫女叫醒。

换上明黄色的朝服，珠冠压得头顶有些沉，她扶着秋竹的手走出殿门时，姜止樾已带着太监在宫门外等候。

他今日穿的龙袍绣着五爪金龙，墨发束在金冠里，见锦姝出来，上前自然地扶住她的腰：“仔细脚下，雪还没化透。”

锦姝靠在他身侧，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戒斋三日，他连熏香都换成了最素净的款。

两人并肩走进殿内，对着神佛画像行三叩九拜之礼，太监在一旁唱喏，钟声敲得人心头发暖。

礼毕后，宫门外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也炸开了满宫的年味。

午时，姜止樾去保和殿赐百官宴，锦姝则在凤仪宫宴请各宫嫔妃。殿内摆了六张圆桌，每桌都有松鼠鳜鱼、八宝鸭、红焖鹿肉等年节菜式，最中间的桌上还放着一尊赤金的“福寿安康”摆件。

“新的一年，愿各位姐妹顺遂平安。”锦姝举起酒杯，却没真的喝——太医嘱咐过她如今不能沾酒，杯里装的是葡萄汁。

“凤鸣九天，皇后贺岁，福寿安康，新年吉祥！”嫔妃们纷纷起身行礼，接过秋竹等人递来的新年赏赐——每个荷包里都装着一两足金和一枚翡翠平安扣。

赏完嫔妃，又轮到皇子公主。年岁小的由奶娘抱着，穿着绣着虎头的棉袄，见到锦姝就甜甜地喊“母后”。

“母后恩泽，普照万生，新年来临，共庆佳节。”

夕阳西下时，宫里的家宴要开始了。

锦姝回到凤仪宫，让郁金帮自己换衣服——褪去厚重的朝服，换上绣着百鸟朝凤的正红宫装，头上的珠冠也换成了点翠步摇，走动时摇出细碎的响声。

“娘娘这身装扮，真是要把殿里的宫灯都比下去了。”郁金帮她梳着发，脸上泛着红晕，“奴婢要是男子，定要为娘娘折腰，难怪陛下总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锦姝笑着敲了敲她的脑门：“就你嘴甜，小心让陛下听见，罚你去浣衣局洗半个月衣服。”

说笑间，梳妆已毕。锦姝带着宫人坐上凤驾，往乾清宫去。此时天色已暗，宫里到处张灯结彩，红灯笼挂在廊下，映得雪地都泛着红光，鼓乐声从乾清宫方向传来，热闹得让人忘了冬日的寒冷。

乾清宫内，姜止樾和太后已坐在上首。锦姝走上前，先行了礼，才在姜止樾身边坐下。

随着他一声“开宴”，锦姝起身端起酒杯，朗声道：“新年伊始，恭祝陛下龙颜大悦，百福临门，天佑吾皇，万寿无疆！”

姜止樾笑着接过她的酒杯，将里面的葡萄汁一饮而尽：“锦姝有心了。”他知道她不能喝酒，早就让人换了饮品，此刻见她配合着走流程，眼底满是温柔。

接下来，嫔妃们依次向帝后敬酒，说着吉祥话。宫里的年夜饭规矩多，菜要按“天地人”三才的顺序上，每道菜品过三巡就要“转宴”，由太监把桌子转到下一位面前，宫女则在一旁添酒布菜。

锦姝看着满桌佳肴，却没敢多吃——礼服束得紧，又怕吃多了不舒服，一顿饭下来，只悄悄吃了几口软糯的八宝饭。

姜止樾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凑到她耳边低声笑：“是不是没吃饱？等宴散了，我陪你回凤仪宫，让御膳房做你爱吃的馄饨。”

锦姝瞪了他一眼，却没忍住弯了嘴角。

酒过三巡，宴戏开场。舞姬们穿着薄纱舞衣，随着丝竹声起舞，水袖翻飞间，像是一群翩跹的蝴蝶。太后看得高兴，让太监赏了她们不少珍珠玛瑙。

接着是杂耍表演，耍坛子的、翻跟头的、变戏法的，把太后逗得直笑，连带着殿内的气氛也热络起来。

锦姝看着殿内的热闹，忽然想起宫外——此刻的临京应该也解了宵禁，百姓们会提着灯笼逛集市，在河边放河灯，庙宇里的香客怕是要排到街尾。

“在想什么？”姜止樾握住她的手，指尖带着暖意，“宴差不多散了，朕陪你回凤仪宫守岁。”

锦姝点点头。两人向太后告了辞，没坐轿辇，就手牵着手步行回去。姜止樾亲自提着一盏宫灯，暖黄的光映在雪地上，投下两道并肩的影子。

他看着身边的女子，她将浓密的黑发绾起，白净如玉的脸上长而翘的睫毛扑闪了几下，红唇微张，瓠犀微露，女子笑容暖如春阳。

耳垂下挂着的一对耳饰随着她的动作也微微动了起来。

仙子的倾颜似乎都要把冬日里的寒雪给融化了。

“陛下，你脸怎么红了？”锦姝见他耳尖发烫，忍不住打趣，“莫不是喝多了酒？”

姜止樾轻咳一声，别开脸：“夜里风大，冻的。”

回到凤仪宫，两人没进殿，就在庭院里的石桌旁坐下。秋竹怕他们冷，又拿来两件绒毛斗篷，裹在两人身上。

“还是宫里的小厨房做得合口味。”锦姝咬了一口馄饨，鲜美的汤汁在嘴里化开，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姜止樾给她夹了一块腊鸡肉：“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看着她吃得满足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心里暖暖的。

不知不觉间，夜色渐深，寒风也刮得更紧了。姜止樾摸了摸锦姝的手，见有些凉，连忙拉着她进了殿：“再待下去，怕是要冻着你和孩子。”

殿内暖炉烧得旺，暖意瞬间裹住两人。锦姝坐在榻上，伸手捏了捏姜止樾的脸：“看把我们陛下的帅脸都冻红了，跟个红果子似的。”

“也就你敢捏我的脸。”姜止樾轻哼一声，却反手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再给我暖暖。”

锦姝笑着依了他。两人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殿外的鼓乐声渐渐淡了，只有偶尔传来的烟花声提醒着他们，新年快要到了。

忽然，钟楼的钟声响起——子时到了。

“走，去看烟花。”姜止樾拉着锦姝走出殿门。只见夜幕中，一朵朵烟花炸开，有的像盛开的牡丹，有的像漫天的星子，有的像飞舞的蝴蝶，绚烂的光芒映在雪地上，也映在两人的脸上。

“真美。”锦姝仰头望着，眼里满是惊艳。

姜止樾侧头看着她，轻声道：“你也是。”

锦姝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温柔的目光——他眼里没有帝王的威严，只有对她的爱意，像这烟花一样，炽热而真诚。

“愿来年国泰民安。”锦姝轻声说。

姜止樾握住她的手，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也愿你岁岁平安。”

烟花还在绽放，两人相拥在庭院里，任凭暖意和爱意包裹着彼此。许久，姜止樾才小声嘀咕了一句：“怀孕了真麻烦，连抱都不敢用力。”

锦姝没听清，正要问，却被他拉进殿内：“天太冷了，别冻着。明日还要早起给母后拜年，得好好休息。”

两人收拾了一番，躺在寝殿的床上，锦姝靠在姜止樾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渐渐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