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午夜零点十七分,墨幽的意识悬停在苏晓记忆迷宫的断裂边缘。
上一层的崩塌让她坠落至此——这里不再是具象的房间或画廊,而是记忆的“断层带”。
眼前是无数破碎的画面碎片,像被撕毁后又勉强拼贴的画页,悬浮在无边无际的灰白虚空之中。
一块碎片闪过:七岁的苏晓在幼儿园画太阳,老师笑着夸她颜色用得大胆。
相邻的碎片却是:同一场景,老师的笑容扭曲成嘲讽,说她的太阳“红得像血”。
再一块碎片:十五岁的苏晓在美术课上获奖,同学们鼓掌。
碎片翻转,变成:空无一人的教室,奖状被撕碎扔在地上。
所有美好的记忆,都有对应的一重“黑暗版本”如影随形。
“认知撕裂层。”墨幽立刻明白,“清道夫没有完全抹除真实记忆,而是给每一段正面记忆都制造了一个负面镜像。让苏晓永远处于自我怀疑中——分不清哪段是真的,哪段是假的。”
她向前移动意识体,溯月之瞳全力运转,分析这些碎片的能量构成。
真实记忆碎片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微光,边缘柔和。
而被植入的虚假镜像则包裹着一层淡蓝色的冰冷能量,边缘锋利如刀。两种碎片互相碰撞、摩擦,发出细微但刺耳的噪音——那是苏晓意识深处持续的认知冲突。
墨幽伸手触碰一块较大的金色碎片。
画面展开:二十岁的苏晓,在美术学院的工作室里熬夜完成毕业创作。
她满脸疲惫但眼睛发亮,画笔在画布上快速涂抹,身旁堆着十几个颜料管。
这是真实的记忆,情绪饱满——疲惫、亢奋、创造的热情、对未来的期待。
但几乎同时,相邻的淡蓝色碎片自动吸附过来,将画面覆盖:
同样的工作室,同样的苏晓,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
手中的画笔机械地移动,颜料不是从调色板上蘸取,而是从空中“飘来”——被几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落入她的画笔。
画面的角落,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在操纵那些丝线。
“你的天赋是借来的。”
一个声音在碎片中低语,是清道夫处理过的机械音,“你的创作只是模仿。你的色彩……都不属于你。”
墨幽感受到这段虚假记忆里蕴含的“锚定能量”——它像一根冰冷的钉子,深深扎进苏晓对自我认知的核心。
她尝试用溯月之瞳的力量去松动那根“钉子”。
但就在她的意识触角接触到淡蓝色能量的瞬间——
整个断层带突然震动。
所有记忆碎片开始高速旋转,像被卷入旋涡的枯叶。
灰白虚空中,淡蓝色的能量丝线从四面八方涌现,迅速编织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检测到外部意识干预。”清道夫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这次不再是碎片中的残留,而是主动响应的防御程序,“启动二级防护协议:记忆迷宫的自我防御机制。”
牢笼迅速收缩,淡蓝色的能量丝线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墨幽能感觉到,这些丝线不仅能困住意识,还会释放认知干扰脉冲——如果被完全困住,她的自我认知也可能被污染。
她没有硬闯。
溯月之瞳的能力特性是“追溯”与“洞察”,而非“强攻”。
她闭上眼睛,将意识收缩到最核心的一点,然后——逆向追溯这些防御机制的能量来源。
能量丝线在溯月之瞳的视野中变得透明,显露出底层的结构。
它们不是凭空生成,而是从特定的记忆节点延伸出来的。那些节点,正是清道夫植入最深的关键篡改点。
找到了。
在无数碎片的深处,有七个特别明亮的淡蓝色光点,呈北斗七星状排列。
每个光点都连接着数十根能量丝线,是整个防御网络的中枢。
墨幽的意识化作一道银色的流光,在收缩的牢笼缝隙中穿梭。
能量丝线试图拦截,但她的轨迹完全不可预测——她不是在“移动”,而是在“追溯”这些丝线生成前的瞬间空隙。
三秒后,她突破了牢笼的最外层。
但眼前并非解脱。
她站在一座桥上。
桥下是翻滚的、浑浊的灰黑色河流,河水里沉浮着无数记忆的残渣:半张笑脸、一只断手、半句未说完的话、褪色的花瓣。河流对岸,是一片被浓雾笼罩的区域,隐约能看见建筑物的轮廓——那是苏晓更深层的记忆核心。
桥本身由无数本书籍堆砌而成,书页泛黄,文字模糊。墨幽低头看去,脚下的书页上写着一行字:
“家族秘史:血脉中的诅咒——那些看得见颜色的人,最终都会被颜色吞噬。”
这不是苏晓的笔迹,也不是清道夫的机械字体。
而是一种优雅却冰冷的手写体,每个笔画都带着刻意为之的美感,像某种仪式文书。
墨幽蹲下身,手指轻触那行字。
溯月之瞳的力量渗入书页。
画面涌现。
不是苏晓的记忆,而是被“植入”的场景:
一个古老的祠堂,烛火摇曳。
牌位上刻着看不懂的古文字。祠堂中央跪着一个小女孩,约莫五六岁,穿着旧式衣裳。她的面前站着几个模糊的长辈身影。
其中一个长辈的声音响起,苍老而严厉:“我们这一支的女子,生来便能看见‘颜色之外的颜色’。这是天赋,也是诅咒。记住,永远不要告诉外人你能看见什么。否则……灾祸会降临。”
小女孩颤抖着点头。
场景切换。
小女孩长大了些,约莫十岁。她躲在门后,偷听长辈谈话。
“她昨天又说了……说云彩是‘银紫色’的……怎么办?她觉醒得太早了……”
“必须压制。去找那位先生,他答应过可以帮我们‘封印’这种能力……”
“可是代价……”
“总比她被当成怪物烧死强!”
场景再变。
少女时期的“苏晓”(但面容模糊)躺在一张简陋的床上,额头贴着一张符纸。
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背对着画面,手中拿着银针,正缓缓刺入她的太阳穴。
“此术可暂封‘异瞳’之能。”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但封印会随时间松动。若她成年后再度觉醒……便只能彻底‘清洗’了。”
画面碎裂。
墨幽站起身,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是真实发生的记忆。
清道夫——或者说业火——为苏晓编织了一段完整的“虚假家族史”。
他们制造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情节:苏晓拥有某种古老的血脉能力(看见常人看不见的颜色),而这种能力被家族视为诅咒,并进行了封印。
更阴险的是,这个虚假记忆被设计成“封印会随时间松动”。
于是,当苏晓成年后开始出现真正的感知异常(实则是业火实验的副作用),
她会自然而然地认为:“是我的‘诅咒血脉’又觉醒了”,从而陷入恐惧,更容易接受“清理”和“治疗”。
“认知陷阱中的陷阱。”墨幽低声自语。
清道夫不仅篡改了苏晓对当下的认知,还为她伪造了一段完整的过去。
这样一来,所有异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所有对自我能力的怀疑都被导向一个预设的结论:我生来就有问题,我需要被修复。
桥对岸的浓雾中,传来脚步声。
墨幽抬头。
一个身影从雾中走出。不是苏晓,也不是清道夫的程序幻影。
那是一个穿着民国时期长衫的男人,面容清癯,留着短须,手中拿着一卷古书。
他的形象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边缘微微透明,但眼神锐利得可怕。
“守桥人。”男人开口,声音与刚才画面中那个实施封印的“先生”一模一样,“此地乃受术者心防要冲,闲人止步。”
墨幽意识到,这是业火留下的更高级防御机制——一个基于虚假记忆生成的“守护者形象”。他守护的不是真实的苏晓,而是那个被植入的虚假过去。
“你不是真的。”墨幽说。
“真与假,何须分明?”守桥人微笑,“受术者信我为真,我便是真。她信家族有诅咒,诅咒便存在。她信血脉需清洗,清洗便是救赎。”
他展开手中古书,书页无风自动:“阁下溯月之瞳,能窥记忆真貌。但可曾想过,若受术者自愿拥抱虚假,你的‘真实’于她而言,才是残忍?”
话音未落,古书中飞出无数文字,化作锁链缠向墨幽。
这些锁链并非实体攻击,而是“认知固化的枷锁”。
每一条锁链都代表着苏晓对那段虚假记忆的“相信程度”。锁链越多越粗,说明植入越深,越难拔除。
墨幽没有闪躲,任由锁链缠上她的意识体。
冰冷、沉重、带着令人窒息的“确定性”。
守桥人走近,俯视着她:“放弃吧。你救不了她。她已与这虚假共生。剥离虚假,便是撕裂她的半颗心。”
墨幽在锁链中抬起头。
溯月之瞳的光芒,不仅没有黯淡,反而更加纯粹。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如果她彻底相信了虚假,剥离会带来巨大痛苦。”
守桥人露出胜利的微笑。
“但你说错了一点。”墨幽继续说,“她没有‘彻底’相信。”
守桥人的笑容僵住。
墨幽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桥对岸的浓雾深处。溯月之瞳穿透雾气,看见了那里真实的情景——
不是祠堂,不是封印仪式。
而是一个小小的阁楼间,真正的、童年的苏晓正坐在那里。
她面前不是长辈,而是一本摊开的童话书。书上画着五彩斑斓的插图,但她看的不是画,是书页空白处自己偷偷画的小涂鸦:
一朵七种颜色的花,一只翅膀发光的鸟,一片流淌着音符的云。
真正的苏晓,从小就看见并深爱着这个世界丰富的色彩。没有任何诅咒,只有纯粹的热爱。
“她的潜意识最深处,还记得真实。”墨幽说,“记得色彩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喜悦。记得创作不是负担,而是本能。”
缠在她身上的锁链开始震动。
“你守护的虚假过去,建立在她的恐惧之上。”墨幽看着守桥人,“但我看见的,是她对色彩的爱。而爱,比恐惧更有力量。”
溯月之瞳的力量全面爆发。
银色的光芒从她体内迸发,不是破坏锁链,而是“转化”锁链。光芒沿着锁链逆向蔓延,追溯每一条锁链所代表的“虚假信念”,然后用真实的记忆片段去覆盖——
锁链一:“家族视我为诅咒”
覆盖真实片段:母亲温柔地握住她涂满颜料的小手,笑着说“我的女儿真有天赋”。
锁链二:“我的能力会带来灾祸”
覆盖真实片段:她用画作安慰了失去宠物的小伙伴,对方哭着说“谢谢你把小白画得这么开心”。
锁链三:“必须封印才能正常生活”
覆盖真实片段:她第一次卖出自己的画,买画的老人说“这张画让我想起了故乡的春天”。
一条又一条锁链,在真实记忆的暖光中软化、溶解、消散。
守桥人的身体开始透明化。
“不……不可能……”他的声音出现裂痕,“植入度72%……认知固化已完成……”
“但剩下的28%,是她灵魂里烧不掉的色彩。”墨幽挣脱最后一丝束缚,走向他,“你们可以覆盖记忆,可以扭曲认知,但无法彻底抹杀一个人与生俱来的热爱。”
她伸出手,指尖点在守桥人的眉心。
“现在,让开。”
守桥人发出无声的哀鸣,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桥对岸的浓雾瞬间退去。
墨幽终于来到了记忆迷宫最核心的区域——
这里没有复杂的景象,只有一个简单的房间:苏晓现在的画室。画架立在其中,画布上却是一片空白。
而在画架旁的地面上,扔着一幅被撕毁的画。
墨幽走近,捡起画的碎片。拼凑起来后,画面显现:
那是苏晓的自画像,但画像中的她,双眼被两个燃烧的瞳孔符号取代。符号下方,有一行小字:
**“业火标记:感知增强型血脉适配者(色彩视觉变异)。已植入诅咒认知框架,待进一步‘提纯’。”**
这就是清道夫在苏晓意识深处留下的最终印记——不仅标记了她的“类型”,还注明了后续处理方案。
墨幽伸手触碰那个燃烧的瞳孔符号。
瞬间,符号爆发出灼热的能量,试图烧伤她的意识。但更可怕的是,符号中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位格极高的“注视感”。
仿佛某个遥远的存在,通过这个标记,曾短暂地“看”过苏晓的灵魂深处。
墨幽强行压制住那丝注视感带来的心悸,用溯月之瞳的力量将标记彻底抹除。
当最后一个火星熄灭时——
整个记忆迷宫开始崩塌,不是毁灭性的崩塌,而是“解构”。虚假的层层褪去,真实的缓缓浮现。
墨幽感到一股温和的推力,将她的意识向上托起。
离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正在重构的核心。
画架上,空白的画布上开始自动浮现色彩——不是被描绘出来,而是从画布深处“生长”出来。那是苏晓灵魂里最本真的颜色,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开始自由流淌。
她知道,当苏晓醒来,那些被压抑的感知力不会消失,但会摆脱“诅咒”的阴影,真正成为她创作的一部分。
而那个燃烧的瞳孔符号……
墨幽的意识回归身体前,最后想的是:
业火不仅在做实验。
他们在给每一个“样本”分类、标记、规划用途。
就像在准备一份……收割清单。
现实世界,车内。
墨幽剧烈咳嗽着醒来,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意识深处与那个标记的对抗,造成了轻微的反噬。
陆星辰立刻递上温水:“怎么样?”
“成功了……”墨幽喘息着,“苏晓的认知框架……被重置了。那个虚假的家族诅咒……拔除了。”
她顿了顿,擦掉嘴角的血迹,眼神凝重:
“但我在她记忆最深处,看到了业火留下的标记。他们在给受害者分类——苏晓是‘色彩视觉变异’型。陈婉可能是另一种……”
她看向陆星辰:“这不是随机的犯罪。这是系统性的……采集。”
陆星辰握紧了方向盘。
车窗外,天边泛起第一缕晨光。
而他们手中的名单上,还有十一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背后,可能都有一个类似的标记,一段被篡改的过去,一个等待被“提纯”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