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上午九点四十七分,忘川事务所的门被敲响。
不是预约来访者那种克制的轻叩,也不是快递员随意的拍打,而是三下间隔均匀、力道沉稳的敲击——属于执法者的节奏。
陆星辰刚拉开门,一股深秋的凉风便卷了进来。门外站着两个人。
前面是江城刑侦支队的林明远队长,四十多岁,穿着半旧的皮夹克,脸上带着熬夜后的疲惫,但眼神依然锐利如鹰。他朝陆星辰点了点头,侧身让出身后的人。
那是一位约莫五十岁的女士,穿着深灰色羊毛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紧握着一个黑色手提包。
她的脸色苍白得像蒙了一层纸,眼下的乌青显示出长时间的失眠,但背脊挺得笔直——一种用尽全力维持的、近乎顽固的端庄。
“陆顾问,”林队的声音低沉,“这位是陈静女士。她女儿陈婉的案子,需要你们听听。”
陆星辰侧身:“请进。”
会客区里,陈静坐在沙发边缘,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没有脱大衣,只是将手提包放在膝盖上,双手交叠压在上面,指节泛白。
夏晚晴端来两杯热茶,墨幽也从里间走了出来,无声地靠在工作台旁。她的目光在陈静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蹙眉。
“陈女士是江城一中的高级教师,”林队简单介绍,“她女儿陈婉,二十五岁,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四天前——也就是本周一上午,被房东发现死在租住的公寓里。”
林队从随身的文件夹里取出几张现场照片,摊在茶几上。
照片拍摄得很专业:整洁的一室一厅公寓,客厅的书架上摆满专业书籍和绿植,厨房台面干净。卧室里,床铺平整,被子叠成标准的方块。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打开的安眠药瓶,旁边是半杯清水。药瓶边,平摊着一张对折的白色便笺纸。
一切井然有序,甚至可以说……过于有序了。
“初步勘查结论是自杀。”
林队的声音没有起伏,“房门从内部反锁,窗户闭合,无外人侵入痕迹。死者服用过量安眠药,死亡时间大约在周日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床头发现的遗书经笔迹初步比对,与陈婉本人字迹相符。”
陈静的嘴唇开始颤抖,但她死死咬着牙,没有说话。
“遗书内容能公开吗?”陆星辰问。
林队推过来一张复印件。
便笺纸上只有两行字,用蓝色水笔书写:
> **妈妈,对不起。**
> **太累了,想休息了。别怪我。**
字迹工整,笔画平稳,甚至每个字的间距都几乎一致。
“就这些?”陆星辰拿起复印件。
“就这些。”林队点头,“陈婉是独生女,父亲早逝,由陈女士独自抚养长大。根据同事和朋友走访,她性格开朗,工作努力,人际关系良好。没有债务纠纷,没有情感纠葛,体检报告显示身体健康。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她最近一个月工作强度较大,偶尔向同事提及‘精神疲惫’。但据她上司说,这是他们行业的常态,陈婉的表现一直很优秀,上周五还刚完成一个重要项目,得到了奖金。”
“所以从表面看,”陆星辰放下复印件,“她是一个工作压力稍大的普通白领,选择在项目结束后用安眠药结束生命——逻辑通顺,动机合理,现场完美。”
“完美得不像真的。”林队接话。
一直沉默的陈静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但异常清晰:“小婉不会自杀。”
她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陆星辰、墨幽,最后落在林队身上:“我女儿,绝对、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离开。”
“陈女士,我理解您的心情……”林队试图安抚。
“你不理解!”陈静突然激动起来,双手紧紧抓住手提包,“周日下午,她还和我视频通话!她说这周末要回家,让我做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她说奖金发了,下个月要带我去三亚旅游!她连酒店攻略都查好了,还在手机里存了机票比价表!”
泪水涌出她的眼眶,但她倔强地不让它们流下来:“一个计划着未来的人,怎么会突然在几个小时后自杀?你们告诉我,这合理吗?”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陈女士,”墨幽轻声开口,“您刚才说……手机?”
陈静愣了一下。
林队叹了口气,从文件夹底部抽出另一张照片:“这是本案目前最大的疑点——陈婉的手机消失了。”
照片是客厅书架的局部特写。
书架第三层放着几盆多肉植物,其中一盆旁边的木质隔板上,有一个明显的浅色方形印记,大小与一部智能手机相仿。
“陈婉的手机是去年新款的智能机,她几乎机不离身。”
林队解释道,“但现场没有找到。技术科对全屋进行了勘查,包括垃圾桶、下水道、窗外平台,都没有。手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监控呢?”陆星辰问。
“陈婉所住的小区比较老旧,只有入口和电梯有监控。”林队调出平板电脑上的截图,“周日下午四点二十分,陈婉从外面返回,手里拿着手机。电梯监控显示她到达五楼后回家。之后直到周一上午房东发现异常,再没有人进出过她的房间。”
“也就是说,”陆星辰总结,“手机在她进入房间后、死亡前消失了。”
“或者在死亡后。”林队补充,“但现场是密室。除非手机自己长腿走了,否则无法解释。”
陈静颤抖着手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在茶几上。
那是陈婉的生活照:一个笑容明媚的年轻女孩,站在秋天的银杏树下,阳光透过金黄的叶子洒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件浅色毛衣,围着红色围巾,眼睛弯成月牙。
“我的女儿,”陈静抚摸着照片,“她怕黑,怕疼,连打针都要做很久心理建设。她曾经跟我说,如果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她希望是在睡梦中,没有痛苦地走……但吃药?不,她不会的。她讨厌任何药物的味道,感冒了都宁愿硬扛。”
她抬起泪眼:“陆顾问,林队长说你们事务所……能处理一些‘特别’的案子。我女儿的死,太奇怪了。我不相信是自杀,但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陆星辰看向林队。
林队压低声音:“现场确实有些细节……不太对劲。安眠药瓶上只有陈婉的指纹,但按压开瓶的力度痕迹,和平时她开其他瓶盖的习惯有细微差异。水杯上也只有她的指纹,但杯沿的唇印位置……法医说有点太‘标准’了,像是特意印上去的。”
“像是有人布置的现场。”陆星辰说。
“但没有任何外人进入的证据。”林队摇头,“局里的压力很大,证据链完整,领导希望尽快以自杀结案。我以‘家属存疑,补充调查’的名义,争取到了四十八小时。四十八小时后如果没有突破性发现……”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陆星辰站起身,走到窗边思考了片刻,转身问:“我们需要现场勘查报告、完整的尸检报告、陈婉最近三个月的通讯和网络记录,以及她社交圈的所有资料。另外,我们想去她住处看看。”
“报告可以给你,现场已经解封了。”林队看向陈静,“陈女士同意你们进入。”
陈静用力点头:“只要能找到真相,怎么都行。”
林队和陈静离开后,事务所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夏晚晴已经调出了陈婉的基本信息:“陈婉,二十五岁,江城财经大学硕士毕业,现就职于天成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表现优秀,同事评价积极。社交媒体活跃,但最近一个月发帖频率明显下降。网络购物记录显示,她死前五天购买了一瓶安眠药——就是现场那瓶。”
“购买理由?”
“订单备注写着:‘长期失眠,医生建议备用’。”夏晚晴敲击键盘,“她的医疗记录显示,三个月前因‘持续性头痛和失眠’就诊过神经内科,医生开了些助眠药物,并建议心理咨询,但她没有去。”
墨幽走到茶几旁,拿起那张陈婉的生活照,指尖轻轻拂过照片表面。
“你在看什么?”陆星辰问。
“她的笑容,”墨幽轻声说,“很明亮,但不自然。”
“不自然?”
“像是一种……表演。”墨幽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照片上残留的情绪很复杂。有快乐,但更多的是……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连笑都无法掩盖的疲惫。”
她放下照片,看向窗外:“而且,我在陈静女士身上感觉到了同样的东西。”
“疲惫?”
“不,”墨幽摇头,“是‘困惑’。一种深深的、她自己可能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的困惑——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从记忆里挖走了,留下一个空洞,而她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
陆星辰重新拿起那份遗书的复印件,对着光线仔细端详。
工整的字迹,平稳的笔画,完全一致的间距。
“太标准了,”他喃喃道,“标准得像是……”
“像是什么?”夏晚晴问。
陆星辰抬起头,眼神凝重:
“像是有人用打印机打出来,然后再用笔描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