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凌晨两点,忘川事务所二楼的书房还亮着灯。
陆星辰坐在宽大的橡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三份文件:
左侧是打印出来的《涉及超常心理干预案件的取证与审查指南(初稿)》,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红色批注;
中间是苏晓、林悦、周晓雯三人的案件卷宗复印件,关键段落被黄色荧光笔标出;
右侧则是一沓空白稿纸,上面已经写下了十几个新条款的草稿。
电脑屏幕上,夏晚晴整理的数据分析图表还在滚动——受害者的脑波异常模式、记忆篡改的能量特征频谱、业火标记的周期性脉动规律……这些超越常规认知的现象,此刻正以严谨的科学图表形式呈现在他眼前。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端起早已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苦味在口腔里蔓延开,带来短暂的清醒。
过去四十八小时里发生的所有事——苏晓记忆迷宫中的惊险、与导师那场镜厅博弈般的交易、三个女孩命悬一线的救援、灵调局联席会议上的沉重信息——所有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最终都沉淀为同一个问题:
法律该如何定义那些无法被常规科学解释的伤害?
他翻开指南的目录页。这份三个月前开始起草的文件,原本只是基于零星几个“异常”案件的初步总结,现在却已膨胀到近百页。结构分为七大部分:
一、超常心理干预行为的法律定性
二、证据类别与取证规范
三、受害者保护与询问程序
四、专家证人资质与证言采纳标准
五、犯罪手段的技术描述框架
六、量刑建议参考
七、国际司法协作机制(草案)
每一部分下面都有详细条款。比如第二部分第三条:
“记忆篡改类证据”应包括但不限于:
1. 经权威机构认证的脑部影像学异常(如海马体非自然形变);
2. 具有可验证时间戳的认知状态前后对比记录;
3. 第三方技术手段提取的“记忆植入”能量残留数据;
4. 受害者自我陈述与客观事实的系统性偏差分析报告……
这些条款看起来严谨专业,但陆星辰知道,在真正的法庭上,它们会面临怎样的质疑。
“记忆植入能量残留”——法官会问,这是什么?科学依据在哪里?鉴定机构有没有资质?
“系统性偏差分析”——辩护律师会反驳,这只是心理学假设,不能作为定罪证据。
甚至“超常心理干预”这个词本身,都可能被攻击为“伪科学概念”。
他叹了口气,拿起红笔,在第一条旁边批注:
“需补充:能量残留的标准化检测流程;与现有《精神卫生法》中‘强迫治疗’条款的衔接;司法鉴定机构资质认证建议。”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墨幽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新泡的茶。
“还没睡?”她走进来,将一杯茶放在陆星辰手边。茶汤清亮,飘着淡淡的茉莉香。
“睡不着。”陆星辰放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每次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些名单上的人。陈婉、苏晓、林悦……还有剩下那些我们还没找到的。”
墨幽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银边。
她换上了睡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比白天少了几分清冷,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你在修改那份指南?”她看向桌上摊开的文件。
“嗯。赵启明说灵调局打算以此为基础起草部门规章。”
陆星辰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但越是修改,越觉得不够。法律永远追不上犯罪手段的进化,尤其是……业火这种融合了古老术法和现代科技的手段。”
墨幽沉默了片刻,轻声问:“你觉得法律能保护像苏晓那样的人吗?她当时坚信我是敌人,拒绝所有救助。按照常规程序,警方不能强迫一个‘清醒’的成年人接受保护。”
“所以需要新的规则。”
陆星辰指向草案中新增的一节,“我加入了‘临时保护性监护’条款——当有充分证据表明受害者的认知被系统性篡改,且其当前行为可能危及自身或他人时,执法机构有权申请最长七十二小时的保护性监护,同时由专家组进行紧急评估。”
“七十二小时够吗?”
“不一定。但至少给了我们一个窗口期。”
陆星辰顿了顿,“更重要的是,这个条款背后有一个理念:当一个人的‘自由意志’被证实遭到外部操控时,法律保护的不应该是那个被操控的‘意志’,而应该是被操控之前的、真正的‘人’。”
墨幽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
她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漂浮的茉莉花瓣。
“千年前也有类似的争论。”
她忽然说,“那时有些方士研究‘傀儡术’,能将活人炼制成只听命于施术者的傀儡。朝廷为此争论了很久——杀死一个被操控的傀儡,算不算杀人?如果算,那施术者是不是只算‘毁坏财物’?如果不算,那傀儡原本的那个人呢?他的生命权在哪里?”
“最后怎么定的?”
“没有定论。”墨幽摇头,“朝代更迭,战乱频仍,那些争论最终淹没在历史里。只有少数门派内部留下了戒律:‘操控他人意志者,当诛。’但执行与否,全凭门派自觉。”
她看向陆星辰:“你现在做的,是在尝试用整个社会的力量,去定义和执行那条千年前未能完善的规则。”
陆星辰也看向她:“你觉得可行吗?”
“我不知道。”墨幽诚实地说,“但至少你在尝试。千年前的那些人,大多只停留在争论阶段。”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夜风声。
“你准备得怎么样了?”陆星辰换了个话题,“封印探索的事。”
墨幽抬起左手,手腕内侧那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燃烧瞳孔印记,在月光下似乎比白天清晰了一点点。
“赵启明明天会送来专门的意识潜入设备和防护符阵。夏晚晴也在调整监控系统,确保我探索期间的生命体征稳定。”
她顿了顿,“但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我探索过程中出现异常——意识波动超过安全阈值,或者开始无意识地释放能力——不要犹豫,立刻强制中断。”墨幽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认真,“我封印里的东西可能比想象中危险。我不能让那些东西伤到你们。”
陆星辰握紧了茶杯:“我会守着。”
“还有,”墨幽补充,“如果中断后我昏迷或失忆……不要试图用任何外力唤醒我。等我自然苏醒,或者联系赵启明,他有应急预案。”
这些话听起来像遗嘱,让陆星辰的心沉了沉。
但他知道墨幽是对的——面对未知的千年封印,再谨慎都不为过。
“我答应你。”他说。
墨幽点点头,站起身走到窗边。
秋夜的天空清澈,能看到几颗格外明亮的星。
“陆星辰,”她背对着他,声音很轻,“你说法律保护的是‘被操控之前的、真正的那个人的权利’。那么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被设计成某种‘容器’,她的意志、她的血脉、她的一切,都是为了某个目的而被制造出来的呢?法律还能保护她吗?”
这个问题让陆星辰愣住了。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墨幽的处境。
在此之前,他更多将她视为一个拥有特殊能力的个体,一个与业火对抗的盟友,一个……让他逐渐在意的搭档。
但如果她真的是被“制造”出来的呢?
如果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某个古老计划的一部分呢?
“法律保护的是‘人’。”
陆星辰最终回答,“只要你有自我意识,有情感,有选择的能力,你就是人。你的过去如何,你的血脉如何,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墨幽转过身,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很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谢谢。”她说,“虽然这个答案可能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但……听起来不错。”
她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墨幽。”陆星辰叫住她。
她停在门口,侧过头。
“无论你的封印里藏着什么,”陆星辰看着她,“无论你的过去是怎样的——你现在是忘川事务所的墨幽,是我的搭档。这点不会变。”
墨幽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重新恢复安静。
陆星辰看着紧闭的门,许久,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桌上的文件。
但这次,他拿起笔时,在草案的扉页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字:
“法律的终极目的,不是定义什么是‘正常’,而是保护每一个独特的‘存在’享有平等的尊严与权利。”
他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翻开新的一页,开始起草一个全新的章节:
第八章:特殊存在(非完全人类个体)的法律地位与权益保护(草案)
第1条:定义
本章所称“特殊存在”,指因先天或后天原因,在生理、心理或能量层面上与普通人类存在显着差异,但仍具备自我意识、情感能力与道德判断能力的个体。
第2条:基本原则
1. 特殊存在享有与普通人类同等的人格尊严与基本权利;
2. 不得因个体的特殊属性而对其进行歧视、剥削或非人道实验;
3. 特殊存在的独特能力应受法律保护,但若其使用能力侵害他人权益,应承担相应法律责任……
他写得很慢,很谨慎,每一个词都要反复斟酌。
这不是简单的法律条文,这是在为像墨幽这样的存在——可能还有更多尚未被发现的“特殊存在”——争取一个被社会承认、被法律保护的位置。
窗外,夜色渐深。
而在他笔下的文字里,一个新的、更包容的世界,正在一点点成形。
凌晨三点四十七分,夏晚晴从楼下的工作区上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
“星辰,你让我监控的‘镜中倒影’异常数据,有新的发现。”她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但眼神警觉。
陆星辰接过报告。
上面是过去二十四小时内,江城各大网络论坛、社交媒体、甚至本地新闻留言区里,关于“看到另一个自己”或“镜中影像异常”的发帖统计。
“数量比昨天增加了三倍。”
夏晚晴指着曲线图,“而且发帖者的Ip分布呈现明显的规律——以市中心为圆心,向外辐射。最密集的区域在……”
她调出地图,上面用红色热力图标注出发帖密度。
陆星辰的瞳孔微微收缩。
红色最深的区域,赫然是灵调局老城区侦查组正在重点排查的那个空白区域——所有业火据点信号都隐隐指向,但表面一切正常的地方。
“还有更诡异的。”
夏晚晴调出几段文本,“这些发帖的内容高度相似,都是先描述自己如何在镜子或反光表面看到‘另一个自己’,然后那个‘自己’会对他们笑、说话、甚至做动作。但当你转头或触碰镜子时,影像就消失了。”
她顿了顿:“而且所有发帖者,在发帖后十二小时内,都会删除帖子或注销账号。我追踪了其中三个账号的现实身份——一个是银行职员,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退休教师。背景干净,没有任何异常记录,也没有接触过超自然事件的迹象。”
“就像……某种测试?”陆星辰皱眉。
“或者预演。”夏晚晴压低声音,“星辰,你还记得导师在交易时用的那个能量体吗?那个站在江面上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
陆星辰当然记得。
“如果那种技术可以远程投影,”夏晚晴继续说,“那是不是也可以……投影到镜子或反光表面?让每个人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投影?”
这个推测让陆星辰的后背泛起寒意。
如果业火掌握了这种技术,他们可以在任何有反光表面的地方制造幻象,可以伪装成任何人,可以悄无声息地影响成千上万人的认知。
而镜子,是现代城市里最普通、最无处不在的东西。
“通知赵启明。”陆星辰立刻说,“另外,加强对老城区的监控。如果这真的是业火新手段的测试,那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就在这一刻,书房那面光洁的玻璃窗上,突然映出了第三个人的倒影。
不是陆星辰,不是夏晚晴。
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低着头的身影,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
两人猛地转身。
书房里空无一人。
只有窗外深沉的夜色,和远处零星的灯火。
夏晚晴的脸色发白:“我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陆星辰没有回答。他慢慢走到窗边,看向玻璃上的倒影。
现在那里只有他和夏晚晴的影像,清晰正常。
但他刚才确实看到了——那个低着头的身影,帽檐下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
就像在笑。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玻璃。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而在玻璃的另一侧,城市的夜景依旧平静。
但在那平静之下,某种无形的东西,正在悄悄蔓延。
像镜中的倒影,像水面的涟漪。
悄无声息。
无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