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的消毒水味比小镇河沟的腥气更刺鼻,混杂着绝望与廉价药物的苦涩,呛得人鼻腔发疼。三姐捏着那张薄薄的ct报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诊断结论上的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她的眼球,直烙进摇摇欲坠的意识里:肝恶性肿瘤晚期,伴随多处转移。预期生存期,3-6个月。
医生公式化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建议住院”“姑息治疗”“保持心态”,全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三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得浑身血液先冻成冰,又骤然沸腾,冲得她耳膜轰鸣,眼前阵阵发黑。
绝症。晚期。几个月。
这些词在她被虚荣和算计塞满的脑海里横冲直撞,撞碎了所有强撑的体面。她第一个念头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不是对儿女的牵挂,而是——完了,这下全完了!全镇的人都会知道许三姐得癌症要死了!他们会怎么笑我?说我活该?报应?
那点支撑了她半生的“面子”,在死神的狞笑面前,脆薄得像张被雨水泡烂的草纸,瞬间糜烂。她仿佛已经看见无数张熟悉的脸,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那些目光里的嘲讽,比癌症更让她疼得发疯。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怎么跌跌撞撞回到“媛配欢”超市的。推开门,大锤依旧歪在藤椅里,醉眼惺忪;唠叨拿着抹布,机械地擦拭着早已空荡的货架;许慕尘的影子缩在柜台最里面的角落,看不清表情;孩子们大概躲在楼上。
三姐站在门口,胸口剧烈起伏,那张报告单被她攥得皱成一团。她想咆哮,想砸碎眼前的一切,想质问老天凭什么这么对她!可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一阵“嗬嗬”的漏风声。巨大的恐惧和羞耻,像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
大锤迷迷糊糊抬眼,看见女儿惨白扭曲的脸,含糊地嘟囔:“咋……咋了?又跟谁置气了?”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三姐积压的所有恐惧、愤怒、不甘和绝望,瞬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怎么了?!”她猛地尖叫,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玻璃刮过铁皮,“我快要死了!肝癌!晚期!活不了几个月了!你们高兴了吧?啊?!你们老许家祖坟冒青烟了,终于要把我这个祸害克死了!”
她挥舞着皱巴巴的报告单,纸张哗啦作响,像一面招魂的幡。“我许三姐这辈子,哪点对不起这个家?我拼死拼活,给你们买车盖房!我给你们老许家生了孙子!现在我要死了,你们满意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吸血鬼!窝囊废!都是你们拖累的我!都是你们的穷命克的我!”
她语无伦次,把所有怨毒都喷向眼前的父母。她忘了,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每一步都是亲手选的——是膨胀的**,是扭曲的价值观,是刻薄的算计,将她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锤被这突如其来的恶毒诅咒骂懵了,酒精麻痹的大脑反应迟钝。可“死”“癌症”“克死”这些字眼,像钝刀子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尤其是那句“老许家祖坟冒青烟”“窝囊废”,精准戳中了他心底最痛的伤口——无能,失败,靠女儿活着,最后连女儿都要死了,死前还要这样恶毒地诅咒他。
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大锤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嘴唇哆嗦着,想骂回去,却只发出“呃……呃……”的怪响。他猛地从藤椅里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右手下意识捂住胸口,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被至亲诅咒的、难以置信的痛楚与绝望。
“你……你个……”话堵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紧接着,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堵被抽掉基石的土墙,直挺挺向后倒去。“砰”的一声闷响,后脑勺狠狠磕在水泥地上。他眼睛还死死瞪着天花板,嘴巴歪向一边,涎水不受控制地流出来,身体开始剧烈抽搐。
“老头子!”唠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了过去。
三姐也愣住了,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的父亲,手里的报告单轻飘飘落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间,她眼里闪过惊恐。但很快,那点惊恐就被更汹涌的怨毒和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取代。
“装!你就知道装死!”她声音颤抖,却还在硬撑,“吓唬谁呢!我告诉你,我要是死了,你们一个个都别想好过!”
慕尘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大锤身边,蹲下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搏,抬头对惊慌失措的唠叨说:“婶子,别晃他,像是脑梗,得赶紧叫救护车!”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眼神深处有一丝极快掠过的复杂情绪。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了小镇沉闷的午后。大锤被抬走了,唠叨哭天抢地地跟在后面。超市里瞬间空了,只剩下三姐呆立原地,慕尘沉默地站在一旁,楼上隐约传来孩子们压抑的抽泣声——他们被楼下的动静吓坏了。
三姐慢慢滑坐到地上,就坐在父亲刚才倒下的地方旁边。她看着地上那摊隐约的水渍,看着飘落在一旁的死亡宣判书,又抬头看向慕尘。
慕尘也在看着她。他的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种麻木的、躲闪的阴郁,里面有某种很冷的东西,像深潭底下沉淀多年的寒冰,终于浮上了水面。没有悲伤,没有惊慌,甚至没有多少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
三姐被他看得心底发毛,虚张声势的疯狂褪去后,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虚弱。“你看什么看?!”她色厉内荏地骂道。
慕尘没说话,只是慢慢弯下腰,捡起那张皱巴巴的报告单,用手指一点点抚平。他盯着上面的诊断,看了很久,然后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没有对生命消逝的惋惜,倒像是对一场漫长折磨终于看到尽头的疲惫感慨。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三姐,声音平静无波:“你放心,爸那边,我和我妈会去照看。你……自己保重。”
说完,他转身,不再看瘫坐在地的三姐一眼,径直走向楼梯,上楼去看受惊的孩子。他的脚步很稳,背影甚至挺直了一些,仿佛卸下了某种背负多年的重担。
三姐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超市里,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气息。她看着慕尘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灭顶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寒意。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她算计得来、掌控多年、也折磨多年的男人,这个她从未放在眼里、只视为工具和耻辱的男人,在她生命的终点和家庭的崩解时刻,对她连最后一点虚伪的关心或愤怒,都欠奉。
他只关心他的孩子。他只盼着,她这个“祸害”消失后,能接回自己的孩子。
而此时此刻,在镇子另一头那间低矮破旧的老屋里,消息已经像风一样钻了进去。
大猫和黑妞接到了电话,知道了两件事:三姐肝癌晚期,大锤突发脑梗进了医院。
老两口对着电话,沉默了很久。黑妞的眼泪流了下来,那是混杂着太多情绪的泪水——有心惊,有物伤其类的悲凉,但更多的,是一种扭曲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希望。
“该……该啊……”大猫放下电话,干瘪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吐出这两个字。他混浊的老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种燃烧了多年的刻骨恨意,终于看到了宣泄的出口。“这个祸害……终于……老天开眼了啊!”
黑妞捂住嘴,压抑地哭着,肩膀不停耸动:“我的孙子……我的孙子是不是……能回来了?慕尘……慕尘是不是能挺起腰杆做人了?”
他们对亲家大锤的脑梗没有多少真切的同情,只有一种“报应连环”的冰冷感慨。他们恨透了许三姐,恨她当年用手段夺走儿子,恨她把儿子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恨她霸占着孙子不让他们亲近,恨她将老许家的脸面和希望踩进泥里,恨她“一女毁三代”——毁了自己,毁了慕尘,更差点毁了两个孩子!
他们早就对这门亲戚没有任何感情,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恨。恨她为了那点可笑的面子,算计、欺骗、压榨,害了好几个人的命运,把两家人都拖进了无边的泥沼。
如今,丧钟为三姐而鸣。对他们来说,这钟声不是哀乐,而是盼头。
日子终于有盼头了。压在儿子头上、也压在他们心头的那座大山,终于要塌了。那个把孙子当成“充面子工具”、用垃圾食品和扭曲教育喂养的毒妇,终于要不行了。他们的儿子,或许能在废墟上,重新捡起一点做父亲的尊严和责任。他们的孙子,或许终于能回到真正的亲人身边,哪怕日子清苦,至少不用再活在那种令人窒息的面子工程和畸形控制之下。
大猫走到门口,望着“媛配欢”超市的方向——那里刚刚驶离了救护车。夕阳如血,涂抹在小镇灰扑扑的屋顶上。他佝偻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点点,那双被生活压垮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
那是对夺回血脉、终结噩梦的期盼。尽管这期盼,建立在至亲的绝症和另一个亲家的倒下之上,显得如此残酷而悲凉。
但对他们而言,这就是黑暗尽头,唯一能看见的、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