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种试图显得中气十足、实则底气不足的语气说:“三儿,别灰心,那童装店,小打小闹,不算啥。咱家底子还在,‘媛配欢’慢慢来,总有好起来的时候。你是有本事的人,爸知道。”
唠叨立刻接上,往三姐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声音刻意放柔:“就是,我闺女本事大着呢,以前多少难处不都过来了?现在这点坎儿,迈过去就好了。吃饭,吃饭,身体要紧。”
三姐抬起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她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只是默默地吃着饭。但在心里,或许将父亲的话当成了某种认可,将母亲的安慰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支持。她可能真的认为,自己只是“运气暂时不好”,而非能力或选择有根本性问题。
接着,话题可能有意无意地转向慕尘。唠叨会叹口气,说:“慕尘啊,你也多吃点,最近看你瘦了。家里事多,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慢慢来。” 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实则是一种模糊的安抚,试图将慕尘的“无能”和“寄生”状态,粉饰成“家里事多”的客观原因导致,避免触及更尴尬的实质——他的毫无贡献和婚姻事实上的终结。
大锤可能也会对慕尘点点头,含糊地说句:“男人嘛,扛住就行。” 仿佛慕尘此刻的沉默与阴郁,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深沉的“忍耐”。
慕尘呢?他多半是埋头吃饭,偶尔“嗯”一声,不置可否。他可能早已看穿这套把戏,也可能麻木到懒得分辨。在这套话语体系中,他不需要辩解,不需要行动,只需要扮演一个“被安抚”、“被期待”的模糊角色即可。
这顿饭,就在这样一种各怀鬼胎、却又努力维持表面“团结”与“希望”的氛围中进行着。他们相互安慰着虚幻的未来,相互吹捧着早已不存在的“本事”和“担当”。他们用语言编织着一张薄薄的网,试图兜住不断下坠的现实,也试图隔开外界那些刺眼的目光和刺耳的议论。
更深层的是,他们似乎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自己是在“颠倒黑白”——将失败说成磨练,将无能说成忍耐,将混乱说成家事繁杂,将不堪的真相深深掩埋。而且,他们以为所有人都是“颠倒黑白”的,以为外界也和自家一样,活在各种掩饰、借口和虚伪的客套里。他们以为所有人都是傻子,只有自家聪明,能看透(或自认为看透)世事的“真相”不过是利益和伪装,并以为自家这套“内部团结、一致对外”的把戏,能唬住旁人,至少能维持住最后的、摇摇欲坠的“体面”。
然而,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小镇不大,人际关系盘根错节,信息传播快得惊人。许家这些年上演的一出出大戏——从三姐“发迹”到离婚夺权,从猛超事件到童装店笑话,从内部争吵到如今强撑的“和谐”——早被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乃至全镇的“看客”们,用他们那在漫长平淡生活中磨练出的、近乎本能的洞察力,看得透透的。
这些“周围的人”,或许文化不高,或许说不出大道理,但他们有最朴素的善恶观、最直观的观察力和最丰富的生活经验。他们像拥有火眼金睛,能轻易穿透许家那层自欺欺人的薄纱。
他们看着大锤从炫耀到沉默到嗜酒,知道那是心虚和崩溃;
他们看着唠叨从期盼到操劳到无奈的“包容”,知道那是心死和强撑;
他们看着三姐从“风光”到折腾到落魄,知道那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他们看着慕尘从介入到依附到阴郁,知道那是自作自受、无力回天。
他们看着这一家四口围坐一桌,说着言不由衷的安慰话,表演着脆弱的团结戏,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或许在面上还维持着基本的礼貌,碰见了打个招呼,问声“吃了没”,不会当面戳穿。但转过身,心里那杆秤早已称出了这家人的斤两。
“这样的一家人,这一台丰富的戏,实属罕见,整个镇上没有第二家。” 这句话,可能早已成为小镇居民私下闲聊时的共识。许家,以其极致的戏剧性、密集的矛盾冲突、鲜明的人物性格(尽管都是负面)和持续不断的“剧情更新”,成了这个封闭环境里独一无二的“观察样本”和“话题源泉”。他们家的兴衰起伏,比任何电视剧都更真实、更荒诞、也更令人感慨。
看客们的心态是复杂的。有纯粹的看热闹、猎奇;有早年的嫉妒转化成的鄙夷和幸灾乐祸;有基于传统道德的批判;或许也有一丝对无辜孩子和老弱(唠叨)的怜悯。但无论如何,“看” 是他们的主要姿态。他们不会轻易介入,因为知道那是一家“说不清、理还乱”的浑水;他们也不会完全相信许家对外的任何说辞,因为他们早已通过无数细节和交叉印证,拼凑出了接近真相的图景。
所以,当许家四口在昏黄灯光下,上演着那场名为“家庭团结晚饭”的微型话剧时,他们不知道,也无暇顾及,屋外那片他们赖以生存的熟悉乡土上,无数双“火眼金睛”正穿透夜幕和墙壁,冷静地、清晰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中了然,嘴角或许还挂着一丝看尽荒唐后的、意味深长的笑。
这顿晚饭,对他们而言是维系幻象的仪式;对看客而言,不过是这出长篇连续剧中,又一幕乏善可陈却又印证前情的过场戏。一家人困在自我编织的围城里,自导自演,自以为高明;而城外的看客们,早已搬好了凳子,看透了剧本,只等着下一幕——无论是更荒诞的折腾,还是最终的彻底崩盘——悄然上演。这出戏,演员投入,看客清醒,在小小的镇子上,构成了一幅充满讽刺与悲凉的人间浮世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