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罗清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蚂蚱那人,你也知道,装神弄鬼,见钱眼开。可那天,猛超往他面前一站,蚂蚱只抬眼瞅了一下,脸色就变了,二话不说,直接摆手:‘不看,我看不了他。’” 东南深吸一口烟,“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蚂蚱再浑,也是在江湖上混的,有些眼力。他说看不了,不是不能,是不敢,或者……是不屑。猛超身上那股味儿,不对劲。”
他顿了顿,似乎回想起当时场景,语气更冷:“可后来呢?三姐转头就把猛超收成了徒弟,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我当时就想问,她收徒之前,哪怕稍微打听一下,问问这是个什么人吗? 她眼里只有猛超那点蛮横能给她‘撑场面’,哪里管他是人是鬼!结果呢?KtV打架,赔了八万,猛超判缓刑,把他爹活活气死!这叫什么?这叫引狼入室,自作自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罗清才缓缓道:“她行事,向来如此。只取所需,不问根源。”
“何止不问根源!” 大顺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压抑的激动,“猛超爹去世那会儿,猛超在里面(看守所)还没出来,家里乱成一团。猛超媳妇带着孩子,哭得不行,求到三姐门上。好歹是她名义上的徒弟家出了丧事,于情于理,帮一把,送一程,不过分吧?我打电话给三姐,我说:‘三姐,你徒弟的父亲去世了,情况你也知道,猛超一时出不来,你开车,把他媳妇和孩子先拉回村里吧,后事也得有人张罗。’”
“你猜她怎么说?” 大顺的声音因为极致的荒谬感而有些颤抖,他模仿着三姐当时那种冷漠到近乎残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复述:
“死得好!那私孩子(指猛超)打仗(打架)弄的我都赔了八万!”
“死得好。” 大顺重复了一遍,冷笑起来,“罗清,你听见了吗?这就是她的话。一条人命,一个因她徒弟惹祸而间接气死的老人,在她嘴里,就值她那八万块钱!还不如她丢了的面子让她心疼!我当时拿着电话,半天没吭声。要不是她亲口说出来,我他妈都不知道她还赔了八万!她瞒得可真紧啊,对谁都防着一手,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可能还会念点旧情、劝她两句的人!”
他越说越激动,长久以来对这个家庭扭曲做派的观察与不满,在此刻倾泻而出:“罗清,你看明白了吗?三姐这家人,大锤,唠叨,包括她,一贯的作风,骨子里的贱!”
“永远防着对她家好的人。 当年你罗清对她家怎么样?掏心掏肺,治病救人,铺路搭桥。她怎么对你的?一旦觉得用不上你了,或者你让她感觉‘不听话’了,立刻翻脸,泼脏水,切割关系,生怕你沾她一点光,或者……揭穿她什么。对我也是一样,我这些年,明里暗里帮衬过多少?他们落魄时接济,有事时出面,可他们心里呢?永远觉得我有所图,或者看我笑话,有点好事瞒着我,出了烂事也尽量不让我知道全貌,怕我‘说出去’,怕我‘看不起’。这种防备,不是精明,是心穷,是烂到根子里的不信任和自私,只认利益,不认情分!”
“然而,” 大顺话锋一转,极致的讽刺几乎要溢出话筒,“拿刀砍过她家的,永远是座上宾! 当年她那个姨夫,提着刀追砍大锤,吓得他们全家屁滚尿流,说过多少绝情话?做过多少落井下石的缺德事?可后来呢?三姐稍微有点钱了,有点‘势’了,你看她怎么对那个姨夫的?赔着笑脸,送上厚礼,巴结奉承,恨不得把对方供起来!为什么?因为她觉得那种人‘厉害’,‘得罪不起’,或者她需要通过讨好曾经的施暴者,来证明自己现在‘行了’!这不是贱是什么?亲疏不分,恩将仇报,欺软怕硬,慕强凌弱! 对她好的,她践踏;伤害她的,她跪舔。这套逻辑,简直他妈烂透了!”
大顺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用尽了力气。电话两端都陷入了沉默,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
良久,罗清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穿透一切的凉意:“你看得很透。这不是一朝一夕的毛病,是家风,是浸到骨子里的思维定式。良言难劝,因果自招。他们选择的路,他们认可的逻辑,最终会带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是啊,” 大顺颓然叹了口气,怒火发泄过后,只剩下深深的无力与悲哀,“我只是……只是觉得可悲,也可笑。更替那些被他们这种‘贱’伤害的人不值,比如你,比如……那个孩子。行了,不说了,说出来心里松快些。你……保重。”
挂断电话,大顺站在自家院子里,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他知道,这些话改变不了什么。三姐一家依旧会在那套自毁的逻辑里打转,直到彻底沉没。而他,一个清醒的旁观者,除了偶尔感到愤怒和悲哀,也只能尽量远离那片不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泥沼。
罗清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终南山的云雾聚了又散。东南的话,印证了他早已看清的一切。那种深入骨髓的“亲疏之贱”,正是三姐一家悲剧的核心驱动之一。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不是奔向光明,而是执着地、一次次地,撞向那些虚幻的“强大”与“面子”的火焰,同时将真正可能带来温暖与救赎的烛光,狠狠扇灭。
天道承负,丝毫不爽。亲善者远,暴戾者亲,如此颠倒妄为,岂能长久?那回旋镖,早已不是一把,而是无数把,由他们自己亲手打造,日日投掷,也终将日日承受其反噬之痛。只是身在局中之人,何时才能看清,那最锋利的刀刃,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自己那颗早已扭曲蒙尘的心?而那“座上宾”的礼遇与“自己人”的防备之间,划出的不仅是一条人际的界限,更是一条通往不同终点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终南山的夜,静得能听见露水凝结在松针上的细微声响。道观内,檀香袅袅,烛火在无风的室内笔直向上,映照着祖师法相庄严慈悲的面容。
罗清刚刚上完香,心中的郁结并未因这仪式而完全消散。东南的电话,那些关于三姐一家“亲疏之贱”的剖析,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他并非为自己曾经的付出不值,那些早已是前尘过往。他心灰意冷的,是另一种更深的无奈——明明是一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决、甚至可以避免发生的悲剧,如今却演变成一团理不清、斩不断、污浊弥漫、伤人害己的乱麻,成了一个看似无解的“世界难题”。
他想起当年三姐病重垂危、家中赤贫如洗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