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锤抱着闺女刚生的儿子狗剩,脸上的笑堆得厚厚的,嘴角咧到耳根,逢人便嚷:“瞧我大孙子,多虎实!”可心里头却像翻了五味瓶,搅得他喉头发紧。他瞧着怀里那团暖烘烘的小肉疙瘩,一个念头冰冷地冒出来:再好,也是别家的种啊。
大锤这辈子,清醒时比谁都明白。可他就是嗜酒,那辣喉的液体能把他心里透亮的镜子蒙上一层雾。很多事,他宁可糊涂。醉了,那些扎心的念头就钝了,那些挣不脱的颜面也暂时远了。他是个要强的男人,要脸要了一辈子,可世道硬是没给他挺直腰板的机会。既然自己强不起来,他就把那份沉甸甸的指望,全压在了闺女身上。自己挣不回的脸面,闺女得去挣;自己咽下的那口气,闺女得替他争回来。此刻,他一边晃着怀里的狗剩,一边用脚勾过桌底下那半瓶白酒。他紧紧攥着冰凉的瓶身,像是在攥着一柄看不见的剑。他眯着眼,望向门外灰蒙蒙的天,仿佛不是在等一场亲情的欢愉,而是在等一场由他闺女冲锋陷阵的、关乎家族脸面的“战果”。
这家里对“脸面”的执着,从来不是大锤一人的独脚戏。他的女人唠叨,是同一出荒诞剧里另一个声嘶力竭的主角。唠叨是个勤劳的女人,身高不过一米五,骨架小小的,做起活来却有一股子蛮劲。可她的心啊,比天还高。她这辈子,似乎就活在一个“比”字里:和娘家的姐妹比谁的儿女更有出息,和村里的婶娘比谁的孙子更胖更聪明。她心眼多,话更密,得了个“唠叨”的外号,倒成了村里人对她最直白的印象。她那些姐姐妹妹,早被她比得心烦,渐渐都不愿搭理她。可唠叨偏不,硬要往上贴,陪着笑脸,说着软话,那姿态里总带着点让人看不下去的讨好与卑屈。她一边这般下气地攀着关系,一边又忍不住在话里话外继续较着劲,比着高低。村里人看得最唏嘘的,是她那分不清远近亲疏的糊涂账。有一年,她姐夫提着刀冲进她家院子要砍人,闹得鸡飞狗跳。这样的事,过后她竟像捡了份恩情似的,时常念叨“姐夫到底是自家人”。反倒是对常年给她帮忙、老实巴交的亲戚大顺,她总是揣着戒心,防贼似的,觉得人家必有所图。她的嘴闲不住,真话里掺着假话,假话里裹着流言,编起来眼都不眨。那些虚虚实实的话从她薄薄的嘴唇里不断飘出来,织成一张网,把她自己和她那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日子,牢牢地困在了里面。唠叨这人,是典型的“核桃命”——得砸着吃,得伤着疼。谁对她横眉冷眼、动粗耍狠,她反倒觉得人家“实在”、“有分量”,恭恭敬敬请到上座;谁真心实意帮她一把,她倒要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几遍,总觉得人家藏着算计,非要把人挤兑到门外才安心。那些在她身上留下伤疤的,成了她口中的“自家人”;那些在她困顿时伸出手的,倒成了她日夜防备的“外人”。
这一家子的核心信仰,便是那薄薄一层却重如千斤的“面子”。在唠叨和大锤的人生词典里,“面子”是唯一值得拼上一切去供奉的词。他们活,便是活给旁人看的。让三姐有出息,是为了面子——女儿若能风光,便是他们脸上最亮的脂粉。催着三姐急慌慌结婚生子,也并非多喜爱那襁褓中的生命,而是因为“别人家都有了,我家没有”,这便矮了一头,没了面子。在大锤混沌的世界里,酒是血,是魂,孩子取代不了。孩子是什么?是必要时候可以抱出来展示的“成果”,是装点门面、证明自己活得“像样”的一件工具。他们的“爱面子”,自带一副奇特的滤镜。外头千百句闲言碎语,他们充耳不闻;可若是偶然飘来一句半句恭维或好话,哪怕虚情假意,他们也能精准捕捉,如获至宝,反复咀嚼,够他们挺直腰杆高兴上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这滤镜过滤掉所有不堪,只留下他们愿意相信的“体面”。
于是,三姐在这般爹娘——大锤的酗酒与虚妄,唠叨的攀比与糊涂——日日浇灌下,长成了一棵歪扭的树。她生了一副“小姐”的心气,总觉得自己应该配上更好的命,可落在身上的,却净是“丫鬟”的琐碎与卑微。心气飘在云彩眼里,双脚却陷在泥淖里,这便是她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见了男人,嘴上是百般的不屑与倔强,可身体姿态里却藏着诚实的卑微与渴求。她的想象总是金碧辉煌,落实到行动上却是一地鸡毛,每一步都走得既用力又踉跄。
这一家子,你唱罢来我登场,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神操作”下来,竟硬生生让大锤和唠叨成了镇上的“名人”。这名声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大到什么地步呢?镇上老人磕着烟袋锅子说:这般响动,怕是往后几十年,连他家祖坟里的先人都不得安生,要被人拖出来议论几番。
然而,终极的讽刺终于到来。直到三姐当了别人婚姻里的第三者,闹得满城风雨,坏了名声更触了所谓“祖德”的忌讳。这等真正伤及“面子”根本的事,他们那副滤镜却骤然失效了——不,是主动关闭了。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装聋作哑,看不见,听不见,仿佛只要他们自己不承认,这丑事便不存在,那层脆弱的“面子”就还能勉强糊在脸上。他们现在的确很有名,家喻户晓。只可惜,这名气带着腌臜的气味。他们掩耳盗铃,自以为关起门来便保住了最后的尊严,却不知在旁人眼中,他们的把戏如同在清水里滴墨,每一分躲闪与自欺,都看得分明,成了镇上人茶余饭后最透彻的一则笑谈。那点他们拼死维护的“面子”,早已在真相的照妖镜下,薄如蝉翼,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