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襁褓中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儿子,许慕尘脸上挤出了笑容,心底却翻涌着难以言说的苦涩。他是高兴的,血脉的延续确实带来了一瞬间的满足,但这满足感却像投石入井,只激起了一圈涟漪,便迅速沉没在更深的怅惘里。
他的目光掠过孩子,不由自主地飘向虚处。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此刻躺在床上的是兰花,这孩子是兰花为我生的,该有多好。
这念头让他心头一刺,瞬间想起了兰花生产时的场景,那份纯粹的喜悦与期待,与眼前的复杂混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此刻,他觉得自己已彻底看透了眼前的一切——看透了三姐将孩子视为筹码的算计,看透了她父母那隐藏在客气下的精明与势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失望,不仅对别人,也对自己,最终化为一声对命运不公的无声叹息。
然而,可悲之处正在于此。他将所有的不顺都归咎于命运的捉弄、三姐的欺骗,却唯独没有勇气回头审视自己来路上的每一个选择。他抱怨着眼前这片泥沼,却不愿承认,正是自己一步一步,心甘情愿地走了进来。
晨光透过窗纱,温柔地洒在弥漫着奶腥味和鸡汤味的卧室里。三姐还在熟睡,婴儿在旁边的摇篮中发出细微的鼾声。许慕尘几乎一夜未眠,兰花的影子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去。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正是兰花发来的信息:
「今天有空的话,去把改姓的手续办了。」
他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愧疚、渴望和隐秘兴奋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他正愁找不到正当理由去见她一面。
他立刻回复「好,时间地点你定」,然后开始盘算借口。看着身旁因疲惫而沉睡的三姐,他压低声音,故作忙碌地开始穿衣。
窸窣的声响还是吵醒了她。三姐睡眼惺忪,带着月子里的烦躁问:“这一早,你要去哪?”
慕尘系着扣子,头也不回,语气尽量自然:“去批发市场。老周那边来了一批紧俏的奶粉,价格比市面上低不少,得赶紧去定下来。不然等孩子奶粉接不上,就该着急了。”
他刻意提到孩子和三姐最关心的钱,这理由显得无懈可击。三姐皱了皱眉,月子里她实在精力不济,只嘟囔了一句:“…早点回来。孩子下午还得洗澡。”
“知道了,谈完就回。”慕尘应着,脚步已迫不及待地挪向门口。
走出那栋沉闷的楼房,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几乎是跑向路边的出租车,心跳莫名地加快。
办手续的地方在政务服务中心。他到的时候,兰花已经等在门口。她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色上衣,站在晨光里,身形清瘦,却有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沉静。见到她的那一刻,许慕尘感觉呼吸一窒。眼前的兰花,比他记忆中那个忙于家务、带着孩子的妇人,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坚韧又疏离的美。
“原来失去的,才是最美好的。”这个念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他想起昨天在产房里的那些回忆,想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将她推开,巨大的悔恨和一种扭曲的占有欲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想立刻冲上去,抓住这即将彻底失去的过往。
手续办得很快,两人之间除了必要的交流,再无他言。当工作人员盖下那个决定性的红章时,许慕尘感到心里某处随之“咯噔”一下,彻底空了。他的女儿,在法律意义上,与他最后的姓氏关联也被切断了。
走出大厅,阳光有些刺眼。兰花拿着文件袋,站在几步之外,平静地看着他:“那我先走了。”
他张了张嘴,万千纠缠的思绪——悔恨、不舍、甚至想重新开始的妄念——最终只化作一个干涩的字:“好。”
他站在原地,看着兰花转身,背影汇入街上的人流,最终消失不见。那份他刚刚才惊觉“最美好”的存在,彻底离他而去了。
巨大的失落感和连日来因三姐生育而积压的烦闷、束缚感,在这一刻如洪水决堤。他不想立刻回到那个充满婴儿啼哭和产妇情绪的家里。一种熟悉的、用放纵来逃避的冲动,支配了他的行动。
他没有走向回家的路,而是拐进了另一条街,熟门熟路地走进一家不起眼的洗头房。那里有昏暗的灯光,廉价的香水味,和能暂时让他忘记一切的现实。
一个小时后,他再从里面走出来时,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浊气似乎都被吐了出去,一种短暂的、虚脱般的“神清气爽”笼罩了他。他用这种最熟悉也最堕落的方式,释放了因思念兰花而起的焦躁,以及这几个月来三姐和新生儿给他带来的所有压抑。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现在,他可以暂时平静地,回到那个他亲手选择的、现实中的“家”了。
回顾第一部章节内容(山鸡)
夜色温润如一块上好的墨玉。罗清独坐茶台前,白瓷杯中的普洱正漾开一圈圈暖褐色的光晕。他刚合眼品咂着喉间回甘,手机便不识趣地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山鸡”。
他眉梢微蹙,接起电话。那头立刻炸开一串慌乱急促的声音,几乎能想象出她此刻面色发白、手指发抖的模样:“师、师父!不好了!出事了!”山鸡的声音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我让人给举报了!公孙小含印了好多举报信,公司走廊洒得到处都是,连……连王总、李书记他们办公室的门缝底下都塞满了!这、这怎么办啊师父?您快帮我看看,这次会不会出大事?”
罗清慢悠悠地将茶杯搁回台上,发出“叩”地一声轻响。他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仿佛听见小孩说“蚂蚁咬了我”似的。
“就这事?”他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两分被打扰的不悦,八分不容置疑的笃定,“瞧你这点出息。几张破纸,能掀什么风浪?”
“可是师父,这回真的不一样,信里写的有鼻子有眼的,我……”
“有什么不一样?”罗清打断她,语气转淡,却更有分量,“你是第一天跟我么?我告诉你,领导们每天收到的这种东西,比厕纸还多。他们若真信这些,位子早就坐不稳了。”
他顿了顿,听见电话那端急促的呼吸声稍缓,才继续道:“你把心稳稳揣肚子里。该飞的航班照飞,该睡的觉照睡。天塌不下来,就算真塌了——”他轻笑一声,“也轮不到你先顶着。”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山鸡的声音虽仍发颤,却已不像刚才那样六神无主:“……我明白了,师父。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嗯,”罗清漫应一声,“去吧。别再为这种小事慌慌张张,不成样子。”
他挂断电话,茶烟尚温。窗外月色依旧清明,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十分钟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打破了茶室的宁静。罗清瞥了一眼,是山鸡发来的图片信息。他缓缓放下茶杯,指尖在屏幕上轻点。
图片加载出来,是一封措辞正式的举报信。信中历数了山鸡利用职务之便骗取旅客财物、教唆他人虚假宣传、长期介入他人婚姻以及违反航空安全管理规定等多项问题。
罗清的目光从手机屏幕上那封措辞犀利的举报信上缓缓移开。他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将身子向后一靠,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紫砂杯壁。茶室里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半晌,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他唇边逸出,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淡淡的讥诮。
“山鸡啊山鸡,”他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隔空对那个惊慌失措的徒弟训话,“你这性子……若是你亲手杀了人,是不是也要跑来问我,能不能帮你免了那颗枪子儿?”
他端起茶杯,发现茶已微凉,便又轻轻放下。
“凡事,有因才有果。你当初种下那个‘因’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这个‘果’。现在果子熟了,掉下来了,你才慌慌张张地来找我,担心它砸到脑袋?”他嘴角扯起一丝无奈的弧度,“规则的时代?哼,这世上从来就是因果循环。不是规则定了因果,而是因果本身,就是最原始的规则。”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略显清癯的面容,眉宇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我最无奈的,不是你要去惹事,”他低声喟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而是你每次惹出事端,第一个念头,不是自己去扛,而是习惯性地寻找依靠,寻找那点虚无缥缈的‘安慰’和侥幸。”
他沉默片刻,最终化作一句沉沉的叹息:“她这总想着寻找安慰、指望别人抹平祸事的侥幸心,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去掉?”
就这样,山鸡的举报信在公司内部传得沸沸扬扬,而她的私人生活,同样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高速运转着。
经过纪检监察部门周密而审慎的调查核实,信中所反映的关于山鸡利用职务之便骗取旅客财物、教唆他人虚假宣传、长期介入他人婚姻以及严重违反航空安全管理规定等问题,基本属实。
调查过程中,更多的细节浮出水面:不止一位旅客提供了转账记录与沟通截图;关于其在航班上违规拍摄的行为,也有内部同事予以证实;而她混乱的私人关系及其造成的恶劣影响,更是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基于以上确凿事实,经公司管理层会议一致决议:
1. 撤销山鸡的乘务长职务,调离原重要航线岗位。
2. 给予其一次严重警告处分,记入个人档案。
3. 责令其退回所有查实的不当得利,并向相关旅客道歉。
4. 要求其参加公司组织的职业道德与服务规范专项培训,经考核通过后方可考虑后续岗位安排。
这份处理通报张贴出来的那一刻,山鸡苦心经营多年的光鲜形象瞬间崩塌。她失去了作为乘务长的光环与权力,从她一度引以为傲并借此牟利的“云端”,重重地跌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