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配欢”超市的招牌在夜色中彻底黯淡下去,如同大锤心中最后那点微光。他喝得酩酊大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沉。劣质白酒烧灼着喉咙,却烧不化胸中那块垒——那是毕生所求“面子”彻底崩塌后的废墟,是眼睁睁看着女儿从“有望成凤”活成了自己心底最鄙夷的“婊子”模样的巨大落差与羞耻。他跌跌撞撞离开超市,不知怎么走的,竟来到一处从未见过的所在。似庙非庙,似殿非殿,青砖灰瓦,古意森然。月光透过高窗洒下,照见殿堂深处隐约的香火与壁画,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旧木的气息。
“这……这是啥稿(地方)啊?”大锤含糊嘟囔,酒意让他脚步虚浮,头痛欲裂。
“此处非稿,乃镜台。”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起。大锤眯着醉眼望去,只见一位老者拄着拐杖,自阴影中缓缓走来。老者衣衫古朴,鹤发童颜,双目清澈如深潭,虽拄拐而行,却自有飘然出尘之态,拐杖非木非铁,隐有光华流转。正是八仙之一,葫芦常悬、游戏人间的铁拐李。铁拐李未语先笑,一挥袖,殿中便现出一方石桌,两张蒲团。桌上凭空多了两碟清香小菜,一壶酒香四溢的玉液。
“大锤,莫再喝那穿肠浊物。来,陪老夫饮一杯清净之酿,暂消胸中块垒。”铁拐李坐下,斟满两杯。大锤浑浑噩噩坐下,那酒入喉,竟无丝毫辛辣,反有一股清流自喉头直下,涤荡肺腑,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但心神却愈发恍惚,仿佛置身梦境。
“老神仙……你、你怎知我名?我这是在做梦?”大锤喃喃。铁拐李抚须微笑:“梦耶?真耶?红尘万丈,不过一念。你心中执念太深,困于‘面子’‘人伦’之相,不见根源。今日有缘,且借你一观。”
言罢,铁拐李自怀中取出一面古镜。镜非铜非玉,边框缠绕阴阳二气,镜面朦胧,似有水雾流转,深不可测。“此乃阴阳镜,可观因果流转,照见前世今生之本源。”铁拐李将镜面朝向大锤,“你且静心看去,莫惊莫怖,所见皆是你等自身业力所化之相。”
大锤不由自主望向镜中。初时朦胧,继而景象渐清——
时间: 明宣德年间
地点: 皖南云台山 清虚观
第一节 道种初萌
清虚观坐落于云台山第三峰,终年云雾缭绕。观主玉阳真人年过百岁,修为已至炼气化神之境,观中弟子三十余人,唯有一女冠名唤清慧,资质最为奇特。
她是玉阳真人十二年前在山下官道旁捡到的弃婴。那日雷雨交加,婴儿被裹在锦绣襁褓中,胸前挂着一枚刻有“慧”字的羊脂玉佩,身边散落着几锭雪花银,却无只字片语。真人以秘法观之,见此女婴灵台隐有清光,与道有缘,便带回山中抚养,取名“清慧”。
清慧果然聪颖过人,三岁能诵《清静经》,七岁通晓《周易》卦象,十二岁时已能将《道德经》《南华经》倒背如流。玉阳真人暗自欣慰,将清慧收为关门弟子,亲授吐纳导引、存思守一之法。
“清慧,”真人常教导,“我辈修行,首重修心。心若清静,则神自明;神若清明,则道自通。那些符箓咒术、禳灾祈福,不过是渡人之舟筏,切不可舍本逐末。”
清慧跪在堂下,恭敬应道:“弟子谨记师父教诲。”
然而无人知晓,这个表面恭顺的女童,内心却藏着另一番天地。
第二节 藏经阁的秘密
清虚观藏经阁共三层。一层是《道藏》正经,二层收录各派丹经,三层则封存着历代祖师收集的杂学秘术,其中多有涉及巫蛊、厌胜、夺运等偏门左道之术,被玉阳真人以符印封禁,严禁弟子翻阅。清慧十三岁那年的中元节,观中举办法会。趁众人忙碌,她悄悄溜进藏经阁,以平日偷学的解印之法,竟破开了三层禁制的一角。昏黄的油灯下,尘封的竹简、绢书堆满书架。她翻开一卷《阴符摄魂录》,书中记载如何以生辰八字为引,配合符咒、药物,潜移默化影响他人心志。又见一部《夺运嫁接术》,详述如何将他人福德气运转嫁自身。
清慧看得心惊肉跳,却又莫名兴奋。她想起师父常说的“顺其自然”“厚德载物”,觉得实在迂缓。若能用这些术法,岂不是事半功倍?“师父总说修心是根本,”她暗忖,“可若无神通外显,谁又知道你有道行?那些达官贵人前来进香,不都是冲着灵验来的么?”一颗名为“捷径”的种子,从此在她心中扎根。
第三节 初试禁术
清慧十五岁时,山下泾县富商周员外携重礼上山,求问子嗣之事。周员外年过五旬,妻妾数人却无子息,已成心病。玉阳真人接见后,以《周易》占得“地水师”卦,直言:“员外早年经商,曾有以次充好、致使贫家丧命之过,此乃伤及子嗣福报。若能广行善事,补偿冤债,三年内或有转机。”周员外面色不悦,悻悻下山。清慧躲在殿后听得真切。她记得《夺运嫁接术》中有一法,名为“借胎转运”,需以特殊符咒配合药物,可将他人子女福缘暂借己用。虽有时效,且损阴德,但见效极快。她连夜绘制符箓,又按方配制药物,托采买的师兄带下山,假称是“观中秘制助孕灵药”,献给周员外。为取信于人,她在符中暗藏一缕自身修为作引。
三个月后,周员外妾室果然有孕。消息传来,清慧既喜且惧。喜的是术法灵验,惧的是此事若被师父知晓,必受严惩。
第四节 玄微子过境
次年春,一位云游道人路过清虚观。此人道号玄微子,一袭白衣,背负松纹古剑,气度渊深似海。玉阳真人与其论道三日,竟觉获益良多,执意留客。玄微子观中散步时,偶见清慧在药圃采药。他驻足凝视片刻,忽然开口:“小道友灵台有光,本是修真好苗子,奈何……”他顿了顿,“光中有尘,清中带浊。”清慧心中一惊,强自镇定:“请前辈指点。”
玄微子缓声道:“我观你气息,似曾修习偏门术法,且已损及根基。道法自然,术为末节。若为求速效而舍本逐末,犹如饮鸩止渴。你师父玉阳真人所授守静修心之法,方是正道。”
清慧低头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又是这套空话。若无术法,如何显圣?如何得供养?”当夜,玄微子与玉阳真人在静室深谈。“此女心性已偏,”玄微子直言,“她暗中修习禁术,且已初尝‘甜头’,恐难回头。真人还需严加管教。”玉阳真人长叹:“她是贫道养大,总存着一丝侥幸。罢了,明日我便封了她修为,令其面壁思过。”
第五节 孽缘初结
就在玄微子离开的第七日,泾县传来噩耗:周员外妾室生产时血崩而亡,婴儿虽活,却天生痴傻。周家请来的游方术士说,胎儿被邪术侵染,魂魄不全。周员外大怒,带人上山问罪。玉阳真人以天眼通追查因果,终于发现清慧所为。震怒之下,真人以镇魂钉封住清慧丹田,废其修为,罚入后山寒洞面壁十年。清慧被押入寒洞前,死死盯着大殿方向,眼中全是怨毒:“我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想帮人,不过是想让道观香火更旺……师父,还有那个玄微子,你们凭什么断定我走错了路?”寒洞阴冷,滴水成冰。清慧修为被封,与凡人无异,冻得瑟瑟发抖。但她心中的恨意与不甘,却比这寒冰更冷。“若我能出去……若我还能修行……”她咬破手指,在石壁上以血书写,“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的路,才是对的!”血字在昏暗光线下,触目惊心。洞外,玉阳真人独立风雪中,老泪纵横。他知道,这个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已经走上了再也无法回头的歧途。而这一切,都被冥冥中一面无形之镜记录下来,成为跨越轮回的因果链上,沉重而黑暗的第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