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媛配欢”超市二楼那片局促的居住区里,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墙角一根老旧的电线,吊着个接触不良的小夜灯,偶尔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投下一片摇曳不定的光晕,把桌椅床板的影子映在墙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鬼魅。
牛牛和许家栋挤在里间一张破床上——床板是超市淘汰的货架板,底下垫着几块砖头,窄得只能容两人侧身躺着。薄薄的旧棉被洗得发硬,根本盖不住脚,初秋的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镇子边缘河沟的腥气,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
牛牛没睡着。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阴影,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湿棉花,又干又痒。她想咳嗽,却死死憋着——怕吵醒旁边的弟弟,更怕惊动外间可能还没睡的母亲。憋得胸口发闷,她只能把小小的身体蜷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姐姐妞妞那天的话,还在她脑子里反复回响:“她晚上咳嗽得睡不着觉,你带她看过医生吗?”“营养不良!轻度贫血!”
牛牛不懂什么是“营养不良”,什么是“贫血”,但她太清楚“咳嗽”和“晕倒”的滋味了。体育课上那次眼前发黑、天旋地转的感觉,像掉进了冰冷的无底深渊。醒来时,同学们围成一圈看着她,那些眼神里有好奇,有惊讶,还有一种让她浑身不自在的、打量怪物似的目光。老师把她扶到医务室,给了一杯糖水,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慌。
她想起每天吃的东西。母亲心情好时,会扔给她和弟弟几瓶颜色鲜艳的“果味饮料”,甜得发齁,喝完舌头会染上奇怪的颜色;更多时候,是超市里卖不掉的临期方便面,调料包油乎乎的,吃完嘴里又咸又渴;或是一毛钱一根的辣条,油腻辛辣,吃多了胃里像烧着一团火。奶奶偶尔会偷偷塞个煮鸡蛋给她,总是紧张地叮嘱:“快吃,别让你妈看见。”好像这鸡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
她不是没吃过像样的饭菜。很久以前,她去一个同学家玩,同学的妈妈留她吃饭。桌上有一盘绿油油的炒青菜,一碗冒着热气的排骨汤,米饭白白软软的。她吃得小心翼翼,却记得清清楚楚——原来饭可以是这样的味道,不咸不辣,吃完肚子里暖暖的,舒服极了。
可那样的饭菜,不属于她。母亲总说:“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什么挑!”父亲许慕尘永远坐在角落,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吃什么对他来说,好像都无所谓。
牛牛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家栋。弟弟似乎睡着了,呼吸很轻,眉头却紧紧皱着,连睡梦里,小脸都透着挥之不去的紧张和迷茫。弟弟更可怜,连那些辣的咸的零食都吃得很少,他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吃几口就发呆,为此没少挨母亲的骂。
她又想起妞妞。想起姐姐亮出那张照片时,眼神里的决绝;想起她说“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时,语气里的狠劲。姐姐长得好看,学习又好,听说亲爸爸是个有本事的人。姐姐是能离开的吧?离开这个总是飘着怪味的家,离开让她咳嗽、让她晕倒的日子。
那我呢?弟弟呢?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突然缠上牛牛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他们能去哪里?父亲是许慕尘,那个永远低着头,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男人,他靠什么养活他们?他连自己的饭碗,都要看母亲的脸色。爷爷奶奶更老了,靠着微薄的低保过活,有时候还要母亲接济——尽管母亲每次接济,都要骂骂咧咧半天。
他们好像……无处可去。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拴住了,绳子的一头,是这个令人窒息的家,是越来越糟的身体;另一头,是虚无缥缈、根本抓不住的未来。
这就是命吗?牛牛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这个沉甸甸的、让人绝望的认知,却随着夜风,一点点渗进她十岁的心里。她和弟弟,好像生下来就注定要困在这里,困在母亲的暴躁里,困在父亲的无力里,困在疾病的阴影里,困在那些廉价零食的包围里。
外间传来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咳嗽声,是母亲三姐。那咳嗽声闷闷的,像是从胸腔深处呕出来的,带着一种撕扯般的不祥。咳嗽停了,是长长短短的喘息,还有玻璃杯撞在桌角的轻响。
牛牛知道,母亲的身体肯定出了大问题。她见过母亲偷偷揉着肋下,脸色发白,额头全是冷汗;也偷听过奶奶和邻居老太太压低声音的交谈,什么“肝上的东西”“不好治”“作孽啊”……可她不敢问。母亲就像一座一点就炸的火山,任何一点关于她身体的关心,都可能被曲解成“咒她死”,或是“看她笑话”。
妈妈如果……真的不行了,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牛牛不敢想。父亲能撑起来吗?爷爷奶奶能照顾好他们吗?姐姐大概会头也不回地去找她的亲爸爸吧?那她和弟弟呢?
黑暗里的恐惧无边无际。牛牛把脸埋进弟弟单薄的后背,家栋身上有股淡淡的洗衣皂和旧棉布的味道,这是她唯一熟悉的、能带来一丝微弱安全感的气息。家栋在睡梦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轻轻动了动,发出一点含糊的呓语,却没醒。
牛牛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浸湿了弟弟旧睡衣的后背。她不是为自己哭,也不全是为弟弟哭。她是为那种清晰的、冰冷的、名叫“宿命”的东西哭。她模糊地感觉到,她和弟弟的人生,从一出生起,就被母亲那些年的算计、贪婪和虚荣,刻上了灰暗的烙印。姐姐或许有机会挣脱,因为她们流着不一样的血。而她和弟弟,流着许慕尘的血,注定要被拖在这艘不断下沉的破船上,直到……
咳嗽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剧烈,还夹杂着一声沉闷的响动,像是有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是奶奶惊慌失措的低呼和摸索东西的声响。
牛牛猛地捂住嘴,把所有的恐惧和呜咽,都死死堵在喉咙里。夜灯的光晕还在摇晃,照着房间里的破败和简陋,照着床上两个紧紧依偎、在命运的枷锁下茫然无措的瘦小身影。
窗外,小镇沉睡得很安稳,对这片屋檐下正在碎裂的一切,漠不关心。而那些看不见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这个家的每一个人身上,疯狂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