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栋的世界,正在无声地裂开一道缝。家是个气味驳杂的牢笼。廉价香水的甜腻混着烟酒的辛辣,拼命盖过墙角陈年积尘的霉味;奶奶的唠叨像台老旧收音机,从早到晚嗡嗡作响,没个停歇;爷爷大锤瘫在藤椅里,身上的酒气像团散不去的雾;而母亲三姐,是这座牢笼里最不安分的活火山,前一刻还在喷发滚烫的怒火,下一刻就凝成冰冷的命令,烫得人无处可躲。
学校是另一个陌生的宇宙。粉笔灰混着消毒水的味道还算干净,可老师的声音总像隔着一层水,模糊又遥远。同学们的五颜六色在他眼里是跳跃的、破碎的色块,他们的笑声尖锐刺耳,奔跑的身影快得像按了快进键的影片,晃得他头晕。
李老师的“特殊照顾”,是裹着善意的囚笼。他被安排在第一排正中央,老师的每句话都直直砸过来,避无可避。每当李老师用温柔的目光锁住他,刻意放慢语速问“家栋同学,这个字怎么读”时,教室里就会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四十八双眼睛的重量——好奇的、不耐烦的、同情的、嘲弄的,密密麻麻地落在背上。那种寂静比任何喧嚣都可怕,会钻进耳朵,堵着喉咙,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试过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躲避那些目光,可李老师总会温和而坚定地说:“家栋,抬起头,看着老师。”他只能被迫抬起脸,迎上那道充满期待的视线,像被钉在原地的标本。
分组活动是最难熬的酷刑。李老师总会微笑着叮嘱:“这组同学要多多帮助家栋哦。”然后他就被推搡着塞进某个小组。组里的孩子会飞快地交换一个眼神,总有个活泼的女生会“热心”地拉住他:“许家栋,你来当记录员吧,很简单的,就写一二三。”说着,一支笔就塞进了他手里。
他攥着笔,盯着空白的纸页。他听得懂“一二三”,也会写“一二三”,可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不知道刚才大家叽叽喳喳讨论的是什么。那些飞快蹦出来的话语,像一串毫无意义的密码。他愣在那里,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又一个小黑点。
“快点写呀!”旁边的男生不耐烦地催促。
他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长线。
“哎呀算了算了,我来写吧。”女生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笔,语气里带着“真拿你没办法”的宽容,像在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幼童。
他就被晾在一边,看着其他孩子热烈地争论、欢笑、击掌,像个误入别人派对的透明人。他看得见一切,却什么都摸不着。偶尔有孩子想起老师的嘱咐,或是一时心软,会转头问他:“许家栋,你觉得呢?”他会惊恐地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然后那孩子就会耸耸肩,转向同伴:“算了,我们继续。”
这种“照顾”日复一日,在许家栋和世界之间砌起了一堵温柔的墙。墙的这边,是“需要被特殊对待的许家栋”;墙的那边,是“正常的、热闹的孩子们的世界”。他渐渐学会了在墙的夹缝里生存:低头,沉默,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当不得不回应时,就从喉咙里挤出最简短的音节——“嗯”“不”“好”。
而这一切,在三姐眼里,却是天大的胜利。
“看见没?”晚饭时,她总爱用筷子敲着碗沿,声音里满是得意洋洋,“现在学校谁敢看不起我儿子?老师天天单独辅导!坐最好的位置!那些城里孩子有的,我儿子一样都不少!”
她会猛地拉住许家栋的胳膊,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逼问:“儿子,告诉妈,今天老师是不是又表扬你了?”
许家栋的眼神躲躲闪闪,嘴唇抿得紧紧的。
“说话呀!是不是?”三姐的耐心从来超不过三秒。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弱的音节,像蚊子哼。
“看!”三姐像拿到了铁证,转头冲瘫在一旁的大锤和喋喋不休的奶奶炫耀,“我儿子在学校多受重视!那些说我儿子有问题的,全是放屁!”
她看不见儿子眼底深藏的恐惧和疲惫,看不见他攥得发白的手指。她只看见自己“争”来的“特权”,并把这份特权当成了自己能力和面子的证明。在她扭曲的逻辑里,儿子越是“特殊”,越是需要被“特殊照顾”,就越能证明她这个母亲的“本事”——看,连学校都得给我儿子破例!
与此同时,小镇的流言像野草般疯长。
“听说了吗?许三姐那儿子,好像真有点不对劲。”
“我闺女回来说,他在学校一天到晚不说话,老师天天盯着他一个人。”
“是不是脑子……叫什么来着?自闭症?”
“啧,真是报应!许三姐做的那些缺德事……”
“可怜的还是孩子,投错了胎啊。”
这些话从不会当着三姐的面说,却像空气中的尘埃,无孔不入。每当三姐牵着许家栋走在街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嘲讽或好奇,而是多了一种了然于心的、带着优越感的怜悯。这种怜悯比任何嘲笑都让她抓狂,因为它像一根针,刺破了她拼命维持的“正常”假象,暗示着一个她不敢承认的事实。
于是,她变本加厉。
她开始给许家栋买最花哨的衣服,亮片的、带铆钉的,哪怕尺码不合身,哪怕穿在儿子身上像偷来的戏服,只要足够扎眼,足够引人注目就好。她会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扯着嗓子“教育”儿子:“抬头挺胸!腰杆挺直!咱们不比任何人差!”声音越大,她心里的恐慌就越少,仿佛能用音量驱散那些窃窃私语。
她甚至打起了李老师的主意。在她看来,老师对儿子的“照顾”,不过是一场需要用钱维系的交易。她翻遍了超市积压的货品,挑出一盒包装还算精致的廉价茶叶,用红塑料袋装得鼓鼓囊囊,趁放学时堵着李老师,硬把茶叶往她手里塞。
“李老师,一点小意思,谢谢您这么照顾我们家栋!”她脸上堆着笑,眼神里却掺着讨好、炫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李老师推拒不过,捏着那盒轻飘飘的茶叶,看着三姐那张写满“我懂规矩”的脸,心里五味杂陈。她太清楚了,三姐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教育,什么是真正的帮助。她只是在用自己那套市井逻辑,试图“买”来一份表面的体面,一份自欺欺人的“正常”。
最后,那盒茶叶被李老师悄悄放回了超市的货架。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可三姐却认定是自己的“打点”起了作用,愈发坚信儿子在学校享的是“特殊待遇”,而非“特殊需求”。
许家栋就站在这漩涡的正中心,一天天长大。母亲用焦虑和虚荣织成的网,把他缠得越来越紧;学校的“特殊照顾”,在他身上贴了一张撕不掉的标签;小镇的目光和流言,是无孔不入的背景音。他的世界越来越小,越来越安静。
语言在他这里慢慢退化,他渐渐忘了怎么完整地说一句话,只会用最简单的音节应付外界的要求。更多的时候,他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那里有只有他能看懂的图案,只有他能听见的节奏,那里没有期待,没有比较,没有那些让他浑身发毛的目光,那里很安全。
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从噩梦里惊醒,睁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白天教室里那些快速开合的嘴型,母亲尖锐的声音,同学们潮水般的笑声,会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像无数只虫子在爬。他会蜷缩起身子,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直到指尖发白,直到疲惫再次将他拖入梦乡。
他不懂什么是“自闭症”,不懂什么是“社交障碍”。他只知道,自己很累,很怕,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一个没有人看得见他,没有人逼他说话,没有人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的地方。
可在这个由母亲的执念、老师的善意、同学的疏离和全镇的窥探共同筑成的漩涡里,没有这样的地方。
他只能继续漂浮着,沉默着,做一个透明又“特殊”的存在。他的未来像一幅被水浸透的画,所有色彩都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看不清轮廓,也看不清方向。
唯一清晰的是,这幅画里,从来没有母亲期望的那种光宗耀祖,那种挣回面子的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