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慕尘与三姐结婚即将满三年。三年,在乡邻的口中,足以让一个男人“成家立业”“光耀门楣”。可这三年,对许慕尘而言,却像一场缓慢的、公开的刑讯。当初他携着三姐,以“成功人士”的姿态重返故里时,那辆崭新的奥迪、那间号称日进斗金的“佛缘阁”,以及三姐口中“房产无数、挥金如土”的承诺,曾为他编织出一层炫目的金光。亲戚朋友间流传的版本里,他许慕尘是“攀上了高枝”“娶了个能挣钱的仙姑”,是要带着老许家“改换门庭”的。
可如今,那层金光早已斑驳剥落,露出底下粗糙冰冷的现实。奥迪卖了,换了一辆普通的日本车,说是“新的开始”,在明眼人看来,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又一次证明。“佛缘阁”的生意时好时坏,更多时候是靠三姐那套真真假假的“看事”本事勉强维系,进账远不如当初吹嘘的那般“日进斗金”。所谓的“房产无数”,更是成了亲戚间心照不宣的笑谈——谁也没见过房产证,只听她嘴上跑火车。
许慕尘活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他名义上是老板,是丈夫,是这方小小产业的男主人。可实际上呢?进货要看三姐脸色,开支需经三姐点头,店里大事小情,最终拍板的总是三姐,或者她身后那位指手画脚的父亲大锤。他就像个高级帮工,穿着老板的皮,干着伙计的活,还得时刻端着“当家男人”的架子。在“吃软饭”这个并不光彩的行当里,许慕尘都算得上是个失败者。真正的“软饭”,好歹吃得理直气壮,吃得心满意足。可他呢?他端着的这碗饭,是夹生的,是馊的,是明明吃不饱还得假装吃得很撑、很香。他得到了依附的“体面”,却失去了支配的自由;他获得了物质的些许提升,却赔上了全部的自尊与话语权。他想图财,财路并不顺畅;他想图色,色衰爱弛的危机早已潜伏;他想借势,却发现自己才是被牢牢绑在对方战车上的那个卒子。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当初跪在兰花父母面前发誓的是他,转身投向三姐怀抱的是他,在法庭上默许离婚、心中窃喜以为奔向新生的也是他。每一步,他都觉得自己精明算计,找到了捷径。如今回头看,这条“捷径”荆棘密布,泥泞不堪,将他引向的并非预期的富贵乡,而是一个外表光鲜、内里憋屈的牢笼。最苦的,莫过于他的父母,老猫和黑妞。
当初儿子离婚再娶,娶的还是个“有本事”的“仙姑”,老两口虽觉得不光彩,心里未尝没有一丝“或许真能翻身”的侥幸。三年来,他们看着亲家公大锤风风光光主持满月酒、插手超市经营,看着儿子在媳妇和岳父面前唯唯诺诺,看着当初承诺的“好日子”变成了一地鸡毛。尤其是每逢年节,亲朋聚会,那种对比更是如同钝刀子割肉。张家儿子在城里买了房,李家闺女考上了公务员,王家女婿做生意发了财……席间谈笑风生,话题总绕不开儿女的“出息”。每当这时,老猫就恨不得缩进角落,黑妞则强颜欢笑,把话题往别处引。轮到被人问起“慕尘现在怎么样?生意挺红火吧?”,他们只能含糊其辞:“还……还行,就那样,瞎忙。”“就那样”三个字,包含了多少难以启齿的无奈和酸楚。别人家的孩子是个顶个地往上走,唯独自己家的许慕尘,走了条歪路,不仅没能“光宗耀祖”,反而成了村里人暗中议论、表面同情的对象。说他“吃软饭”还是轻的,更难听的是“被个女人拿捏得死死的”“忘了本,连自己爹妈都顾不上”。
老猫心里那点关于“面子”的坚持,在这日复一日的比较和无声的谴责中,早已千疮百孔。他后悔吗?或许后悔当初没有以死相逼拦住儿子;他怨恨吗?怨恨亲家的强势,怨恨三姐的算计,更怨恨儿子的不争气。可这一切,最终都化作了深夜里的一声声叹息,和面对儿子时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那心里的苦,真真是比黄连还要苦上十分,涩得人张不开嘴,只能和着唾沫生生咽下,烧灼着五脏六腑。许慕尘不是感受不到父母目光中的沉重。每次回父母家,那过分的小心翼翼,那刻意准备的“好菜”,那避开关键话题的闲聊,都像无声的鞭子,抽打着他那所剩无几的良心。他不敢直视父亲浑浊眼中深藏的失望,不敢细听母亲言语里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也想“光宗耀祖”,曾经以为娶了三姐就是最快的途径。如今才知道,这条路通往的不是光耀,而是更深重的阴影。他困在自己编织的虚荣牢笼里,端着那碗愈发难以下咽的“软饭”,在父母无声的苦痛和外界嘲弄的目光中,一日日咀嚼着名为“悔不当初”的苦果。而这一切,距离他当年跪在兰花家雨地里发誓“要让兰花过上好日子”,也不过才短短数年光景。命运翻云覆雨的手,似乎格外喜欢捉弄那些心怀侥幸、背弃初心之人。
许慕尘觉得,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明晃晃架在脖子上的,而是亲朋好友嘴里那些看似无意、实则刀刀见血的“问候”和“调侃”。曾经,这刀裹着蜜。刚结婚那会儿,电话铃声是最动听的乐章。哥们儿在电话那头啧啧称奇:“行啊慕尘!离了就离了,转头就捞个年轻富婆,奥迪开着,小老板当着,你这叫因祸得福,人生赢家啊!”表哥表弟聚会,拍着他肩膀,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羡慕甚至嫉妒:“还是你有本事,我们累死累活打工,哪比得上你,老婆有神通,财路自然通。” 那时,每一句调侃都像勋章,镶嵌在他虚荣的铠甲上,叮当作响,让他飘飘然,觉得自己这一步险棋,真是走对了,走值了。
三年,仅仅三年。蜜糖融化了,露出了底下淬毒的刀锋。
现在,最怕的就是手机响。尤其是那些久不联系的朋友,一开口,那股子刻意压着的戏谑几乎能穿透话筒:“哟,许老板,最近在哪发财呢?软饭吃……啊不,日子过得挺滋润吧?” 哄笑声隐约传来,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膜。他只能干笑着,含糊过去,挂了电话,手心一片冰凉的汗。
家庭聚会更是成了他的刑场。表哥表弟们事业稳步向上,谈笑间是项目、是晋升、是实实在在的积累。目光偶尔扫过他,不再有羡慕,只剩下一种混合着怜悯、不屑和看透了的了然。他们不再拍他肩膀叫他“许老板”,甚至很少主动跟他搭话。当他试图插嘴聊点“生意经”,对方往往只是敷衍地“嗯啊”两声,便迅速把话题转向别处。那种无形的壁垒,比当面嘲讽更让他窒息。他清晰地读懂了那眼神:“你许慕尘,也就这样了。靠着女人,还是个那样的女人,能有什么真出息?”
父母的难受,他看在眼里,痛在心上,那痛又加倍地反射回自己身上。父亲老猫越发沉默,背佝偻得更厉害,仿佛想把自己缩进地里,避开一切探寻的目光。母亲黑妞则变得过度敏感,别人随口一句话,她都能琢磨半天,回来红着眼眶,对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他知道,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因为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成了老许家最大的笑柄和污点。这份沉重,压得他夜不能寐,比三姐的刻薄更让他难以承受。
而这一切外部压力的根源,都指向了同一个人——许三姐。
最初的滤镜彻底碎了。曾经他眼中“神通广大”“自带财路”的三姐,如今看来,面目竟是如此不堪和……平庸。她的“神通”,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套漏洞百出的说辞,唬得住一时信息闭塞、心神不宁的人,却经不起任何推敲,更别说构建什么真正的商业版图或社会地位。她的“财路”,本质上是对罗清遗留资源的透支和变卖,是对人性弱点的精准欺诈,是涸泽而渔,根本谈不上可持续,遑论做大做强。她那套“房产无数挥金如土”的谎言,在日益窘迫的现实面前,早已不攻自破,只剩下一个被虚荣吹胀、一戳即破的幻影。
他看清了,彻彻底底看清了。她不是他的贵人,不是助他腾飞的阶梯,而是一个巨大的、华丽的陷阱。她用谎言和浮夸编织了一个梦境,引诱他跳了进来。他以为找到了捷径,却发现这条路通向的是悬崖;他以为抱住了金砖,却发现抱住的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山,不仅带不来温暖和财富,反而会将他拖入冰冷的深渊。
前途?他还有什么前途?
原本那份体制内的闲差,虽然枯燥,虽然钱少,但好歹是份正经工作,是“铁饭碗”,能让他活得虽然平凡但踏实,能在亲戚朋友面前维持最基本的体面。可现在呢?工作早已荒废,关系恐怕也疏远了。他把自己绑在了三姐这艘看似华丽、实则千疮百孔的破船上,船没走远,却先把他拖离了原本还算安稳的港湾。
他毁掉了与兰花那段虽平淡却真实的婚姻,毁掉了女儿眼中父亲的完整形象,也亲手毁掉了自己可能拥有的、另一种更为踏实安宁的人生可能性。他为了追逐一个幻影,付出了失去家庭、尊严和稳定根基的代价。
清醒,是痛苦的,尤其是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后。许慕尘每日活在这种清醒的痛苦里,面对父母的失望,应付外界的嘲讽,忍受三姐日渐暴露的粗鄙与掌控,然后,在无数个漫长的夜晚,独自咀嚼着名为“悔恨”的苦果,一遍又一遍。
他知道自己被骗了,被一个他曾经以为能带他脱离泥潭的女人,推进了更深的泥潭。而最可悲的是,这个骗子,是他自己亲自选择、并抛弃一切去追随的。痛苦像钝刀子割肉,清醒更是往伤口上撒盐。许慕尘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母因自己而在人前抬不起头,不能让自己永远活在“吃软饭”的嗤笑里。他需要做点什么,来扭转这令人窒息的局面,哪怕只是表面上。
夜深人静,三姐和孩子在隔壁房间睡了。许慕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脑子里那架名为“算计”的机器又开始嘎吱作响地运转起来。这次,目标明确——“媛配欢”超市。超市,是眼下他和三姐名下最实打实的产业,也是对外最能证明他“事业有成”的门面。虽然实际运营他插不上多少手,大锤像尊门神一样杵在那儿,但名义上,他是老板之一,是三姐的丈夫。
一个念头逐渐清晰、顽固地生长出来:如果把超市的经营权、管理权,明明白白地要过来,交给自己父母来照看呢?这个想法一旦滋生,便如同野草般疯长,瞬间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完美”的图景:
1. 名分正了: 超市由他许慕尘的父母管理,那就坐实了这是“许家的产业”。对外,他可以挺直腰板说:“我和三姐开了家超市,现在规模大了,忙不过来,让我爸我妈过来帮忙照看一下。” 这话听起来多么自然,多么合理!一下子就把“依附”关系,扭转成了“家庭协作”、“事业扩张”。
2. 堵住众口: 那些说他“上门”“吃软饭”的嘴,至少能被堵上一大半。看,超市都是我爹妈在管了,钱账经过我许家人的手,这还能叫“上门女婿”?这叫“子承父业”(虽然是反向的)、“家族企业”!
3. 父母扬眉: 父母再也不用在村里躲躲闪闪。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乡亲:“去儿子店里帮忙了。” 有了具体的事情做,有了“管理者”的身份,那些同情或鄙夷的目光自然会减少。父母脸上有了光,腰杆也能挺直些。
4. 实际利益: 父母掌管超市,进出账目起码能清楚些。大锤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超市当成自家后院,随意支取。一些现金流或许能真正落到“许家”手里,改善父母的生活,也让他自己手头活络些,不再事事仰三姐鼻息。
5. 情感筹码: 让父母常驻超市,也能天天看到孙子(他和三姐的儿子)。含饴弄孙,共享天伦,这画面多么温馨美满!这更能向外界展示他们“家庭和睦”“幸福美满”,是对过往那些不堪传闻的有力回击。
越想越觉得这是个一举多得、釜底抽薪的妙计!它直接针对了他目前最痛的点——名不正言不顺,比上门女婿还要卑微。是的,卑微。这才是他最深的刺痛。上门女婿好歹有个明确的“上门”名分,有时还能得些实际的尊重或补偿。可他呢?他明明是“娶”媳妇进门,却活得像个寄人篱下的附庸。岳父大锤俨然是真正的“太上皇”,掌控着财权和人脉;妻子三姐是发号施令的“女王”,心情决定他的冷暖;而他这个法律上的丈夫、名义上的老板,却像个高级打杂,没有决策权,没有财政权,连在父母面前尽孝、挽回颜面都做不到。“明明是我娶的儿媳妇,凭什么我爹妈一点主导权都没有?连看孙子都像做客?” 这个念头烧得他心口发疼。他要改变,必须改变!把超市要过来,就是第一步,是关键的一步!
当然,他也知道这不容易。三姐不会轻易放手,大锤更会激烈反对。但他有他的“理由”:为了家庭和谐,为了让父母老有所为、享受天伦,更重要的是——为了孩子的成长环境。他可以这样对三姐说:“咱们整天忙,孩子让姥姥姥爷带,不如让自己爷爷奶奶带着,在自家超市里玩玩,感受家庭氛围,多好?爸妈年纪大了,给他们找点事做,心里也踏实,免得他们在村里听闲话,回来又生闷气,影响咱们感情……”
他甚至在脑海里预演了谈判的场景,如何软硬兼施,如何以情动人,如何暗示这关系到外部形象和家庭稳定。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父母坐在收银台后,脸上重现笑容;看到了亲戚朋友再来时,惊叹于他许慕尘的“安排”和“孝心”;看到了那层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软饭”标签,被一点点撕下。
夜色深沉,许慕尘的眼中却燃起了一簇病态的、充满妄念的火光。他把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这个“夺回超市”的计划上。却唯独没有深思,这建立在算计和谎言之上的家庭权力争夺,将如何彻底引爆他与三姐之间那根早已绷紧的弦;更没有想过,即便暂时如愿,那虚假的“主导权”和“面子”,是否能真正填补他人生那巨大的空洞,是否能换来内心片刻的安宁。
他只是急切地,想要抓住这根看似能把他拉出泥潭的绳子,哪怕这绳子,另一端可能连着更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