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的“随缘堂”香火日盛之时,三姐正蜷缩在城东老破小出租屋的角落,数着手里最后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冷如冰窖。供桌上,胡三太爷、黄二仙姑的牌位蒙着厚厚灰尘——她已经三个月没钱买香烛贡品了。昨夜梦中,那些“仙家”面目狰狞地掐她脖子:“供品呢?功德钱呢?养你何用!”
“我没钱了……真没了……”三姐在梦中哭求,醒来时枕巾湿透。
她颤抖着手点起一支劣质线香,青烟刚起就断成三截——连香都不肯受她的供奉了。三姐瘫坐在地,想起十年前自己何等风光:那时她刚“出马”,能看事能治病,一天收的红包抵普通工人一月工资。大锤挺着肚子在街坊面前炫耀:“我闺女,那是真仙姑!”
如今呢?母亲唠叨中风躺在医院,每天烧钱如流水;大锤,念叨“咱家是不是祖坟出问题了”;丈夫许慕尘……呵,那个窝囊废,现在连看她的眼神都像看一堆垃圾。
最让她崩溃的是法力——曾经能“通阴见鬼”的本事,如今连烧纸送个孤魂都做不到了。昨天楼下王老太去世,家人请她过去“指路”,她装模作样舞了半天,亡魂愣是没反应。王老太儿子当场翻脸:“骗钱骗到死人头上?”甩给她五十块钱像打发乞丐。
“都是兰花!都是那个贱人!”三姐把供桌掀翻,牌位滚落一地,“要不是她,罗清怎么会收回我的灵力?要不是她,我怎么会……”
她说不下去了。其实心里清楚:罗清收走灵力,是因她贪得无厌;法力消散,是因她心术不正用神通敛财;众叛亲离,是她自己作孽。
但人到了绝境,总需要个仇恨对象来支撑自己。兰花就是那根稻草。
许慕尘的“悟”
里屋传来窸窣声。许慕尘慢慢走出来,这些日子他瘦得脱了形,但眼神里却有种诡异的平静。
他蹲下身,一块块捡起牌位,用袖子擦干净,轻声说:“三姐,我刚才……好像想明白一些事。”
三姐红着眼瞪他:“你能想明白什么?想你那个前妻现在多风光?”
许慕尘摇头,自顾自说:“我想起小时候,我爹教我念《论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年兰花嫁给我,我没珍惜,还嫌她不如你会来事。后来你抢了我,我又嫌你不像她温柔……其实最该被嫌弃的,是我自己。”
他抬头,眼神空茫:“我就是个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倒。兰花在时,我听你的欺负她;你跟罗清好时,我巴结你;现在你落魄了,我……”
“你什么你!”三姐暴起,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空荡的屋里回响。
“罗清把兰花都操了你还在这里装蒜!”三姐尖声嘶吼,又是一巴掌,“自从认识你这私孩子,什么丢人事奇葩事都来了!离婚抢来的男人是个废物!开店赔光!炒股跳楼!现在连装神弄鬼都装不下去了!”
许慕尘脸颊红肿,却不还手,只是喃喃:“打吧……打了,我欠你的债,就能少一点……”
三姐还要打,手举到半空却停住了——因为她突然看清许慕尘眼中那抹神色,竟和当年兰花离开时,看她最后一眼的神色……一模一样。
那是怜悯。
“你……你敢可怜我?!”三姐气得浑身发抖,却再打不下去。她猛地转身冲出门,把门摔得震天响。
街头的绝望
三姐在寒风中游荡,不知不觉走到“福缘小商品市场”。远远地,她看见“随缘堂”门口排着队——男女老少,安静等候。堂内隐约传出兰花温润的说话声,听不真切,但那种平和的气场,隔这么远都能感受到。
隔壁佛具店王姨正和人闲聊:“……兰师傅今天又帮李奶奶找回了走丢的猫,你说神不神?她就在堂里坐了一会儿,说‘猫在西南方第三棵梧桐树下’,一去,真在!”
“可不是,上周我儿子中邪……”
“还有赵老板家祖坟……”
每一句称赞,都像针扎在三姐心上。
她躲到巷子阴影处,死死盯着随缘堂。午后阳光正好,兰花送一位老太太出门,那老太太千恩万谢,硬塞过一个布包。兰花推辞不过,收下后转身就给了街角的乞丐——三姐看得清楚,布包里露出红色,至少一千块钱。
“装什么清高!”三姐指甲抠进墙皮,“你要是真不要钱,干嘛开门?你要是真无私,干嘛让人知道你厉害?还不是为了显摆!为了让所有人都捧着你!”
她脑中开始幻想:
兰花和罗清并肩站在终南山巅,衣袂飘飘,宛如神仙眷侣。
罗清温柔地看着兰花:“兰芷,你这一世功德圆满,可愿与我共赴瑶池?”
兰花羞涩点头。然后他们办一场轰动三界的婚礼,八方神仙来贺。再然后他们生个孩子,那孩子天生仙骨,三岁就能呼风唤雨……
“那是我的!那都该是我的!”三姐心中尖叫,“罗清本来是我的!法力是我的!风光是我的!要不是兰花,现在被人叫‘仙姑’排队上供的是我!站在罗清身边的是我!”
嫉妒的毒火把她五脏六腑烧得生疼。
不自量力的“斗法”
三姐红着眼回到家,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东西——一沓黄符纸、半截朱砂、一支秃毛笔。这是她最后的本钱。
“我要咒她!”三姐咬牙画符,画的是最恶毒的“五鬼运财反噬符”——不是运财,是把自己剩余的霉运、病气、怨气全转给兰花。她咬破舌尖,喷一口血在符上:“以我十年阳寿为祭,咒王兰花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符纸燃起绿火,化作黑烟朝西南方(随缘堂方向)飘去。
三姐瘫坐在地,又哭又笑:“兰花,你修出阳神又怎样?我咒你……”
话音未落。
黑烟刚飘出窗外三米,空中突然现出两道月白身影——嬴蓁、嬴萱不知何时已立在半空。
嬴蓁伸手虚抓,那团黑烟像被无形大手攥住,凝成一枚漆黑珠子。她冷冷看向屋内:“清慧(三姐前世名),千年过去,你还在用这些下作手段。”
三姐吓得魂飞魄散:“你……你们是谁?!”
“我们是你师尊玄微真人(罗清)座下鬼仙弟子。”嬴萱指尖一点,黑珠倒射而回,从三姐眉心钻入,“咒术反噬,自作自受。”
“啊——!”三姐惨叫倒地,浑身抽搐。
那团黑烟是她自身怨气所化,如今百倍奉还。她看见无数幻象:
· 前世清慧在寒洞中刻血字:“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的路才是对的!”
· 今生她抢走慕尘时,兰花苍白却平静的脸。
· 唠叨中风前最后一句话:“三儿,收手吧……”
· 父亲大锤哭着说:“咱家祖坟是不是让你败光了风水?”
· 还有那些被她骗过钱的人,此刻全在幻象中指着她骂:“骗子!还钱!”
“不……不是我的错……是兰花……是罗清……”三姐蜷缩成团,涕泪横流。
嬴蓁摇头:“到此时还不知悔改。”她挥手布下一道禁制,“此屋三日,外不见内,内不出外。你好好反省吧。”
二鬼仙身影消散。
叫天天不应
三姐爬向门口,手触门板却被无形屏障弹回。她砸门、哭喊、求饶:“放我出去!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无人回应。
她又爬向窗边,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却无一人朝屋内看——禁制让她与世隔绝。
手机没信号,座机忙音。她像被世界遗弃在透明棺材里。
饥饿、寒冷、恐惧、悔恨……种种情绪交织。最可怕的是法力反噬带来的剧痛——那些怨气在她经脉里横冲直撞,像无数毒虫啃噬。
“爸……妈……慕尘……”她虚弱地呼唤,无人应答。
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发高烧,大锤背着她跑三里地去医院。那时父亲后背宽阔温暖,她趴在上面觉得全世界都安稳。
又想起刚“出马”时第一次“看事”,帮邻居找到丢失的金项链。邻居感激地塞红包,母亲唠叨笑出眼泪:“我闺女有出息!”
还有慕尘……新婚夜他笨拙地说:“三姐,我会对你好的。”
“我怎么……把一切都弄丢了……”三姐终于嚎啕大哭。
不是演戏,不是算计,是撕心裂肺的真哭。
哭着哭着,她恍惚间听见一个声音——不是耳边,是心底。那声音很像罗清,又很像……前世的自己?
“清慧,你总说‘我的路才是对的’。现在看看这条路,通到哪里?”
三姐抬头,泪眼模糊中,仿佛看见两个自己:
左边是前世的清慧,道袍染血,在寒洞刻字,眼中全是怨恨。
右边是今生的三姐,披头散发,在破屋咒人,脸上尽是癫狂。
两个影像重叠,合而为一。
“我……我走错了……”她终于吐出这句话。
话音刚落,体内横冲直撞的怨气忽然一滞,剧痛稍减。
禁制外,嬴蓁嬴萱对视一眼。
嬴蓁轻叹:“她若早三十年醒悟,何至于此。”
嬴萱摇头:“千年执念,哪那么容易破。这点悔意,不过是绝境中的本能罢了。”
二鬼仙悄然离去,留三姐在禁制中继续煎熬。
随缘堂的黄昏
同一时刻,随缘堂送走最后一位客人。
兰花正收拾桌面,忽然心有所感,望向东方。
嬴蓁嬴萱显形,禀报方才之事。
兰花沉默片刻,只说:“知道了。”
小翠端茶进来,小声问:“兰师傅,刚才那两位仙子说……是三姐?”
“嗯。”
“她那样咒您,您不生气?”
兰花看着杯中茶叶沉浮,缓缓道:“《阴符经》云:‘至乐性余,至静性廉。’我若为她生气,便是被她夺了清净。她咒我,伤的是她自己;我不动心,她便伤不到我。”
小翠似懂非懂,又问:“那……要帮她吗?听说她妈快不行了……”
兰花望向医院方向,良久,轻声道:“该见时,自会相见。不该见时,强求无益。”
窗外,夕阳西下。
余晖照在“随缘堂”牌匾上,“无欲则刚”四字熠熠生辉。
而三姐的出租屋里,最后一线日光被墙壁吞没。
黑暗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