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六年,二月十八。
御驾驻跸淮安第三日。按照行程,今日皇帝将视察淮安府库、漕运码头,并召见当地士绅、粮长,听取对新法“摊丁入亩”和“商税归并”的反馈。
一大早,淮安府库大门洞开,内外清扫得一尘不染。账册码放整齐,银库、粮仓堆叠有序。周文庭亲自导引讲解,口若悬河,从府库建制沿革讲到如今新法施行后“账目清晰,存银大增”。
景和帝背着手,缓步走在银库中,目光扫过那一锭锭盖着官印的银元宝,不时拿起一锭掂量,或询问成色、来源。柳念薇跟在随行官员队伍稍后,看似好奇地东张西望,实则观察着银库的每一个细节——地面的灰尘印记,看看是否近期有大量搬运过的痕迹、银锭的摆放是不是新锭旧锭是否混杂、守卫的神情、甚至角落里蛛网的厚薄。
【太整齐了。】她心里嘀咕,【整齐得像戏台。银库重地,日常搬运、盘点,难免有挪动痕迹。可这地面,只有我们进来的新鲜脚印。银锭摆放得跟尺子量过一样,连朝向都一致。守卫虽然站得笔直,但眼神飘忽,不敢与人对视……】
走到粮仓区时,问题更明显了。仓廪高大,但不少仓廪门口堆积的糠皮、碎米极少,与庞大的仓容不符。景和帝随意指着一座标注“存谷十万石”的仓廪,对周文庭道:“打开,朕看看。”
周文庭面色不变,示意仓吏开锁。厚重的木门推开,一股陈米混合着防虫草药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果然堆满了麻袋,几乎顶到仓顶。
“陛下请看,此乃去岁秋粮,颗粒饱满。”周文庭道。
景和帝走近,随手拍了拍几个麻袋,声音沉闷充实。他正要转身,眼角余光却瞥见靠里角落的几个麻袋,堆放形状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且袋口缝合的麻线颜色稍新。
“那几个袋子,搬出来看看。”景和帝淡淡道。
周文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笑道:“陛下,那些是预备近日调拨给漕军的,已查验过……”
“搬出来。”景和帝重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仓吏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搬下那几个麻袋。放在地上时,发出的声音似乎比之前的要轻飘一些。景和帝示意侍卫用刀划开袋口——流出的,果然是黄澄澄的谷粒,但……颗粒明显干瘪细小许多,且掺杂了不少未脱尽的谷壳和沙土。
“这是去年秋粮?”景和帝捡起几粒,在指尖捻了捻。
“这……许是存放不当,或是下面人疏忽,混入了些许陈年次米。”周文庭额头见汗,强自镇定。
就在这时,柳念薇忽然轻轻“咦”了一声,走到旁边另一座仓廪的墙角,蹲下身,从一堆扫拢的灰尘和碎屑中,捻起了一小撮东西。那东西呈灰白色,颗粒状,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旁边的仓吏。
仓吏脸色一白,嘴唇哆嗦着不敢答。
随行的户部一位主事上前,接过那撮东西仔细一看,失声道:“是……是盐粒?粮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盐粒?”
粮盐不同库,这是铁律!盐粒出现在粮仓墙角,只有一种可能——这里近期存放过盐,而且可能是大量搬运后,残留的。
景和帝目光如电,射向周文庭。
周文庭腿一软,噗通跪下:“陛下明鉴!臣……臣不知啊!定是下面胥吏胆大包天,私挪仓廪,臣……臣失察!”
“私挪仓廪?”景和帝冷笑,“挪来做什么?存私盐?还是说,你这粮仓里的‘粮’,本就有许多是别的东西临时充数的?”
他不再看周文庭,转身对随行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和户部侍郎下令:“立刻封存淮安府所有府库、账册!给朕彻查!每一粒粮,每一文钱,都要对得上账!周文庭,及府库一应官吏,全部拘押,分开讯问!”
“臣遵旨!”左都御史精神一振,这可是送上门的功劳!
场面顿时大乱。周文庭面如死灰,被侍卫拖走。其他淮安官员噤若寒蝉,瑟瑟发抖。
然而,查账并非易事。周文庭既然敢做,账目必然做得漂亮。户部派来的老账房们熬了两个通宵,也只查出几处小额亏空和账实不符,难以构成重罪。周文庭在狱中咬死是“胥吏欺上瞒下”、“自己失察”,将所有罪责推给几个早已“失踪”的库吏、账房。
眼看要陷入僵局,查案官员愁眉不展。
第三日,柳念薇向太后请安后,“偶然”路过临时充作查账公廨的院子,听到里面算盘声噼啪,叹息连连。她驻足片刻,走了进去。
几位账房先生见是郡主,连忙行礼。
“诸位先生辛苦,可有什么难处?”柳念薇态度谦和。
一位老账房苦笑道:“回郡主,账目做得太细太圆,每一笔出入都有名目,有签押。亏空也做得隐蔽,分散在几十个科目里,单看一处无碍,合起来又似乎能解释。关键是……许多原始凭证,比如粮商、盐商的收据,押运的批文,都对得上账。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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