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在桌上烧着,火苗一跳一跳的,把萧绝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扭得很怪。
他坐在桌前,已经坐了两个时辰。
桌上摊着一份北境来的军报,字密密麻麻的,但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眼前晃来晃去的,全是刚才巷子里的画面——她平静的脸,她那双清澈得可怕的眼睛,还有她说的那句话:
“您是谁?”
您是谁?
您是谁?
您是谁?
三个字,在脑子里循环往复,像魔咒,像钝刀,一遍遍割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
萧绝端起手边的酒杯,仰头灌下去。酒是芙蓉镇最烈的烧刀子,入口像吞刀子,烧得喉咙发痛。但他需要这种痛,需要用更强烈的感觉,来压住心里那种……空荡荡的、无所适从的恐慌。
是的,恐慌。
他镇北王萧绝,十四岁上战场,在死人堆里爬进爬出,被敌军围困三天三夜没眨过眼——居然会在一个夜晚,因为一个女人轻飘飘的三个字,感到灭顶的恐慌。
多可笑。
他又灌了一杯。
酒意慢慢上来,眼前的烛火开始重影。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沈琉璃坐在烛火对面,穿着那身水绿色的衣裙,低着头,手里拿着针线,在绣什么东西。
她总爱绣东西。荷包,帕子,香囊。绣得不算好,针脚有些乱,但她绣得很认真,一针一线,像是在绣什么宝贝。
他从来没问过她在绣什么。
有一次她绣了个荷包,鼓足勇气递给他,小声说:“王爷……这个,您看能用吗?”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青色的底子,绣了只歪歪扭扭的鹰——大概是鹰吧,他说不清。针脚乱得很,线头也没藏好。
“丑。”他丢回给她,“以后别费这功夫。”
她脸上的光瞬间灭了,捧着那个荷包,手指微微发抖,像捧着什么被摔碎的宝贝。然后她低下头,小声说:“是……妾身绣得不好。”
后来那个荷包去哪了?他不知道。大概是被她收起来了,或者扔了。
现在想来,那只歪歪扭扭的鹰,也许是她照着军旗上的图案绣的。也许她熬了好几个晚上,手指被针扎了无数次,才勉强绣成那样。
而他就用一个“丑”字,全盘否定。
烛火爆了个灯花,啪的一声。
萧绝猛地回过神。
对面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他的影子,孤零零地趴在墙上。
他盯着那片空荡荡的黑暗,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好像,从来没见过沈琉璃真正的样子。
他见到的,只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样子。温顺,恭谨,沉默,在他面前永远低着头,说话永远小声,做事永远小心翼翼。
可那不是她。
或者说,不全是她。
真正的她,是会医术的。是会品酒的。是会分析市场、规划生意、提出大胆方案的。是会对着温子墨自然微笑的。是会替别人整理衣领的。是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从容评点、受人尊敬的。
这些,他通通不知道。
他用了三年时间,把她关在王府后院,用“王妃”这个身份框住她,用他的冷漠和呵斥把她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一个安静的、不惹事的、最好不存在的样子。
然后他告诉自己:看,这就是沈琉璃。一个乏味、怯懦、没什么特别的女子。
可现在他知道了。
那不是她。
那只是她想让他看到的样子。或者说,是他逼她成为的样子。
而真正的她,早就被他亲手杀死了。
死在他一次次的无视里,死在他一句句的呵斥里,死在他理所当然的冷漠里。
等她真的“死”了——在那场大火里“死”了——那个被压抑的灵魂才敢跑出来,才敢呼吸,才敢活成云无心。
所以云无心不是变了。
她只是……做回自己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在萧绝天灵盖上。
他浑身发冷,冷到牙齿都在打颤。
不是欲擒故纵。
不是赌气。
是真的。
她真的把“沈琉璃”埋了。连同关于“沈琉璃”的一切——那个身份,那段婚姻,那个叫萧绝的丈夫——全都埋了,埋得干干净净,连块墓碑都没留。
所以她不记得御芳斋的芙蓉糕。
所以她不记得怕打雷。
所以她不会在他面前发抖,不会小心翼翼看他脸色,不会说“妾身知错”。
因为这些都属于沈琉璃。
而她是云无心。
萧绝又倒了杯酒,手抖得厉害,酒洒出来一半,在桌上积了一小摊。他盯着那摊酒,想起有一次沈琉璃给他倒茶,也洒了一点。她吓得脸色发白,慌忙用袖子去擦,嘴里连声说“妾身该死”。
他当时说了什么?
好像是:“毛手毛脚。”
她就跪下了。
现在他也毛手毛脚了。可没有人会跪下了。没有人会吓得发抖了。没有人会说“妾身该死”了。
只有他自己,坐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对着自己洒出来的酒,像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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